推薦序1
曖昧也是一張網
我曾經擔任過榮裕的翻譯,數度,將他的話,不論是致詞、或意見、或詩意的聯想,翻譯成法文。一度,當我為此沾沾自喜時,他的同事們紛紛出聲來剝奪我的光彩:「我們也都在天天翻譯蔡醫師啊!」
一位作家,能擁有這麼多譯者,應是無上的榮譽吧?我想......
這回,翻開榮裕的新書,他的第十部作品,跨入二位數的里程碑,我立即感受到一張綿密的網罟。接著我很好奇,《廢人與曖昧》給我這第一印象來自何處?當我又重讀數次本書的頭幾頁,隱隱發現了可能的成因:有一張意義交織的網,它的線索伸向遙遠的過去、無垠的遠方。
我的無意識又自作主張翻譯了我的閱讀,而我從來無法控制它想往哪個語言翻。
「孤獨」、「曖昧」、「奶水與淚水」、「苦海/空洞」,被我同時而一致翻譯為拉丁文。
「孤獨」的狀態或心境,在許多語文中,是「單一」的延伸。例如英文的「只有」:only,「獨自、孤單」:alone與lone,都來自於「一」:one。而拉丁文的「孤獨」:sōlus,據學者的推測,可能與「分開、分離、分別」的字根有淵源。於是,孤獨並非天然的狀態,而是「外力造成」的。它的衍生形容詞:dēsōlātus,「荒蕪、荒涼、渺無人煙」,是把人、把其他人、把原地的生命驅趕走的後果。
這不也是《廢人三部曲》的軸線之一嗎?
榮裕前一部作品的主標:《生命荒涼所在,還有什麼?》(無境文化,2020),不僅在本書的孤獨裡找到延續,找到淵源,也找到了作者所說的「餘地」。
但生命中的餘地,是在生命的荒蕪之中,或者之外?又或者......在閃爍的昏光中?
關於「曖昧」,至少我們用來翻譯為「曖昧」的歐洲語文,都沿襲拉丁文ambiguus一詞,它的原初意義是「既可以做這樣、也可以做那樣」。它的字首ambi-,不只是相對於一個的「兩個」,而是相對於單一的「雙面」。
曖昧,是兩種做法、兩套說辭、兩項見解,都可以。縱然它們是相反的,是矛盾的,是針鋒相對的。
我因而想到,曾聽過一位法國分析師對精神分析的定義是:「精神分析是什麼?就是你來跟我說一件事,而我能告訴你,你說的其實不是這樣,卻是另一回事。」(他雖沒有強調,但我相信,所謂的『能』,我能告訴你的『能』,是一種專業的能力。)
精神分析,可讓思維與認知由固著變得曖昧,進而給生命一個多元的機會嗎?
至於曖昧能不能作為孤單、荒蕪、與空洞的一條出路?在〈曖昧:不是想死,只是不知道怎麼活〉(p.50)一章裡,榮裕有漸進式的精闢分析。
此外,曖昧也帶著我們走入一個極特殊的文學傳統。
而那正是所謂的「廢人」,穿越孤獨之後的人......
「孤獨」,在工業文明之前的過去,面對的是荒蕪的世界。荒蕪,是一種與文明的相對距離:被文明所遺忘的小島,或是遺棄文明的離群索居。但十九世紀之後,精神醫學漸次興起的時代,人的孤獨,透過文學的表現,變為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異常、面對自己的不為人知、不為己知的一面。
從果戈理的《鼻子》(逃逸的身體殘缺部分)、愛倫坡的《威廉・威爾森》(同名同姓、同年同日生的入侵他者),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分身》(或譯為《雙重人格》)、史蒂文生的《化身博士》,乃至莫泊桑的《歐赫拉》所描寫瘋狂的逐步侵蝕。從荒謬、幻異,到憤怒、驚悚,乃至崩潰,故事中的主角,或遲或早,終將面臨一個孤獨的關鍵時刻:
如果那個人是我,那麼「我」是誰?
如果那個不正常的人,違悖社會規範、人倫禮俗而能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我」這樣一個正常人,卻活不下去?
這種時刻,在曖昧的明暗間搖擺,他們尤其感到孤立無援。他們既無法幫助自己,或許也不希望別人幫助自己,因為幫助而受益的,永遠都是不該被滋養、卻日益茁壯的「另一個」自己。
在悲劇式的對峙衝撞下而扭曲、而犧牲的,或許會被社會視之為廢人?但在同一個年代,還有另一種生存的態度:他們不積極、不進取、無活力、情感休眠、對塵世的擾攘漠不關心。他們還有沒有思考?還有沒有慾望?需不需要任何物質或心靈上的撫慰?他們能以這種曖昧的生活態度面對生命,但其他人、但我們,又該如何面對他們?這些令人無可奈何的「廢人」。
對於廢青的形象,刻畫得最淋漓盡致的,是處於文明邊陲、新舊時代交疊的俄羅斯作家契訶夫。而契訶夫,也是一位醫師。他不只是醫師,更是一位入世的醫師。
每當我想到網,我就同時想到曖昧。因為有人看到交錯、嚴峻、隔絕的繩索,但有人卻看見洞。沒有一格一格空隙漏洞的網眼,「網」,是無法運作的。從最初,網的發明、網的設計、網的目的,本就不是要捕捉空氣、捕捉水、捕捉自由或幸福的。
我用翻譯,替榮裕的新書,編織了一張網,但我不是要捕捉這部作品的意義。
我想,我只是試圖捕捉榮裕的捕捉:我們都是用文字捕風捉影的人。寫作的人。
但也許,我更想說的是,寫作,是一個孤獨而寂寞的過程。榮裕長年來鍥而不捨地寫作,他定然了解此刻我想說的是什麼......
在這篇短短的書序裡,我留下一個未加解釋的漏洞。那或許是我們同執一張網,或同在一片網下的原因了。而那,不論你是作者、或是讀者。
葉偉忠
法國巴黎索邦大學拉丁文博士
古希臘文/拉丁文碩士
法國文學學士
文字工作者
推薦序2
有無止盡的曖昧,有無止盡的閱讀
在有盡的生命之中,不得不體驗生命的侷限,與死亡的破壞,累積於這兩方之間的體驗乃是無盡厚重,如何在有盡之間裝載得下無盡厚重的感覺?與之相處,有無止盡?在閱讀了蔡醫師於本書末的〈無可了解、無可確定、無可撫慰〉一文後,我興起了這樣的「疑情」,並想從這個點出發作為回應「廢人與曖昧」的起點。
廢人心理學三部曲第二部「廢人與曖昧」,蔡醫師再次發聲,一步一步鋪下通往心之深處的前進道路,在迂迴之中慢慢堅定前行。我們見到孤獨的廢人,從第一步的荒涼之中,再踏向這一步:曖昧。
踏入廢人心理學第二部曲的第一步,所見到的便是自有生以來即開始的難題:「每個孤獨,都有自己的個性——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p.43)。我於是跟隨著這句話想起了,人生種種要死要活、半死不活的困難處境。存在於死活之間一息尚存的感受與思索,則為此提供了掙扎之地:那地方不是人間樂土,倒像是逃難之處,那地方經由「活下來」與「死掉了」的揉合,造就了死活之間留有曖昧的餘地。那地方有些什麼?做些什麼?是死?是活?可能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容易取捨的是非題選答,而是近似於對人生人死之間留有願望的申論題文章。蔡醫師的文章中,在這些地方不斷聆聽、探討、延伸與翻譯,閱讀這許許多多生死之間半死不活的心聲。
當閱讀下去,路越走越遠的時候,眼中所見乃是越來越多條蹊徑。藉著聽見並談論這些生死之間愛恨交織的心聲,我們是否能夠將生死之中的難題解析?可否藉著談得更多,彷彿誕生了走出一片荒原中的感受呢?一路的足跡,來自荒原的衝擊,那些死而復生的記憶,終究被發現蘊藏著更多想要活下去的失敗與成功。我們能窺見廢人們是如何與這些相處而走過荒原的嗎?
在本文中,「孤獨」是第一個登場的了,而且還很有個性,「每個孤獨,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個性,也有不同的命運,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就這樣,有著不同的銅像,走來走去,都叫做孤獨。」是啊,生的時候,死的時候,都有著孤獨的陪伴,孤獨做為兩邊的共同陪伴者,是很適合利用它獨一無二的存在,走來走去呢!生也孤,死也獨,人世間充滿孤家寡人(雖然實際上可能是在滿滿家庭中才成為孤家寡人的)、孤魂野鬼(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無法活)。孤獨與廢人怎麼樣走過來的呢?在這種難以陪伴的情況下,要陪著生死之間的難題。蔡醫師說,「甚至『孤獨』早就是自己長大的存在,不是人感到孤獨,而是『孤獨』不斷的依著自己的方式成長,它再回頭來說話,讓人感受到它的存在,雖然在先前它是被拋棄的。」(p.47)孤獨陪隨著廢人長大,或許像是不得不的紀念,無法哀悼故而凝結成為銅像,矗立在人生之中,做為保留那無法言說的感受存在之地的一個移動地標。
在有盡的生命之中,不得不體驗生命的侷限,與死亡的破壞,累積於這兩方之間的體驗乃是無盡厚重,如何在有盡之間裝載得下無盡厚重的感覺?與之相處,有無止盡?孤獨銅像夠不夠力能夠承載這些重量?孤獨需要幫手嗎?第二個登場的,是「曖昧」的舞台。
曖昧的舞台,有趣而令人玩味,因為有這個地方,各種可能變得得以「存活」。直觀地想起,青春年少時那曖昧不明的戀情,能愛?可愛?這愛能否被愛?被接受?所有混沌不明的憂愁與焦慮,不確定的信念,不可靠的期望,當愛情如果不被接受就彷彿只有死去一途的衝動,如此害怕,該如何跟這樣的自己相處?於是有了曖昧,於是產生了曖昧,於是在曖昧之中,不生不死,有愛有恨,那些陰晴難圓,於是借住在曖昧之地中,愛恨流動著。這是關於如何求其生不知可得否的曖昧。而關於聞其死不知如何否的曖昧,關於結束、關於家破人亡、關於再也回不來的淒涼景色,如何說出「啊,這就是死了」?很多時候太難,只好寄托給了曖昧。而在曖昧之中,那些說不清楚的話,也許有著「說不清楚」的任務,又要如何繼續說下去呢?
常常是,逃脫好像比理解什麼更重要,被曖昧搞得很煩,以為去曖昧化就好,將事情好好說出來就好。但套一句蔡醫師說的:如何才不會以為事情只有這樣子而已。蔡醫師說:「何謂『愛恨是難分難解』?真的是這樣嗎?愛和恨怎麼會分不清楚,它們不是條條分明的嗎?這是期待,很多人的期待,也許符合人性的期待,但是期待和實情可能是兩回事。(中略)更重要的是,需要一些語詞,讓我們遠離二元對立的說詞。」(p.57-p.62)我並不樂觀也不悲觀地,既正向也有負向地說,我們像是作繭自縛的靈魂,在生死之間被痛苦擺弄著,而發明了讓痛苦暫住的曖昧方式,接著反過來期待脫離這令自己窒息不已的感覺,然後又發現逃離了曖昧的沉重,要繼續前進時,回返的是痛苦的經驗。雖然,或許已經能夠以不同的方式逃脫,或是不同的方式讀取這些痛苦,這是否會是新的經驗呢?會是新的出路嗎?而又通往「無可了解」的哪裡呢?
在談論曖昧之時,蔡醫師有很有趣的書寫方式,用同樣的開頭語句,說了一段,再說一段,說了三段,也許用流行的說法是,因為很重要所以說三次!也許因為要為不同而各自存在的「孤獨」發聲:「憤怒的抑鬱、邊緣分裂和自戀的同時存在(中略)本文嘗試從這三種臨床現象,合起來談論技術的觀點(中略)它們之間有所差異,各有不同的話想說,只是本文是採取三者一起合談的方式來書寫。」(p.50-51)而我私自想的是,也許還因為這樣很有用。從廢人所說的曖昧的話語,在曖昧裡出發,一遍一遍的提問,爾後藉著一遍一遍的回答,走出了不同的生命。至少一遍又一遍之後,開始知道事情不會就只有這樣子而已。
在有盡的生命之中,不得不體驗生命的侷限,與死亡的破壞,累積於這兩方之間的體驗乃是無盡厚重,如何在有盡之間裝載得下無盡厚重的感覺?與之相處,有無止盡?我說啊,儘管已在這人世間看過許多次孤獨、曖昧、與廢人,是否仍也可藉著不同次的閱讀而每次得到了不同的生命?
那麼,閱讀有無止盡?
我想,可以的是,在時間的有盡尚未到來之前,再閱讀一次。
劉又銘
臺中美德醫院精神醫療部主任
臺灣精神分析學會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療師
臺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門診兼任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