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自古聖賢皆寂寞
王國維《人間詞話》云:「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我想,人類的宗教(道德)生命情境,亦可用詞人的情境來比類。由「風華絕代」到「獨超窮徑」,歸於「澹泊寂寞」,此之陶子「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世界,此之淵明能超絕古人,獨享於詩底廣大無垠王國也。
自古聖賢與人不同處,不在於油米茶醋生活上事,而在於精神生命之凌天越極;同時其實際生活,亦必是回歸於真璞,還我於寧靜,才達於聖賢的分際。如精神生命與世俗生活不能相結合,其與凡俗仍無所分界。由一個血肉凡夫到聖賢境地,其過程也都經過山窮水複的「心路歷程」,才能使山水自還面目。而「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詞的高處,正是弘一大師生命之寫照!
憶及三十一年前本書定稿之時,到今天流傳世界各地,除了很多師友讚嘆、朋輩嘉美,其中也有極少數人認為李叔同先生的生命,不是「落於枯寂」、「失於倫理」,便是「流於感傷」、「惑於自了」,不乏當代高級知識份子(例如胡秋原先生),其「批判」,皆不出儒家「闢佛」之思想範疇,而心理樣態多受掣於狹隘有形生命的空間,難見弘一大師的廣大風貌。
其實,就弘一大師的生活言,作為一個偉大的宗教家、修道者,其形象都已足傳千古。如果從超越群峰與睥睨世情的角度來觀察,弘一大師的無象之象,才會藹然照耀。
民國六十六年夏天,我在歷史博物館看「古今名聯展覽」,其中有一幅署名「李嬰」(叔同)的長幅五言聯句,其文是「法諦寶千偈,德言尊五經。」筆下莊嚴偉岸、縱橫千軍,使朱熹、章太炎、翁同龢等名家名聯,均為之失色,圍觀者眾,後來臺北各報及藝術雜誌加以攝影轉載,到此時,我才知道群峰頂端之人,是何等形象!其風貌豈是市井之人所能窺其真容?惟其情境是俗人無緣窺測的,因此其大我也是孤獨的,寂寞的,乏人了悟的。
《弘一大師傳》出版已三十餘年,由於海峽兩岸,文化交流頻繁,弘一大師生前史料已有新的發現,因此,根據新的文獻,重新修訂此書,而莊嚴之,精緻之;得使海內外私淑於弘公的有緣人,能看到更精確的弘一大師史實,以供珍藏。弘公的生前,棄俗生活是孤寂的,而今,能有更真實的史料補充,他老人家在常寂光中俯視蒼穹,也必然是怡顏有慰了!
陳慧劍 民國八十六年十月一日
重修於臺北市杜魚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