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導讀
書信女王──《蘇珊夫人》中的惡女、書信與權力展演
二〇一六年,《蘇珊夫人尋婚計》(Love & Friendship)上映,讓所有的珍迷都瘋了。這部電影名字雖取自珍.奧斯汀少女時期的作品〈愛與友誼〉,改編的卻是她少被論及的中篇小說〈蘇珊夫人〉(Lady Susan)。曾在一九九六年扮演艾瑪的凱特貝琴薩(Kate
Beckinsale),二十年後再次出演珍.奧斯汀筆下最迷人的反派角色。〈蘇珊夫人〉的魅力在哪,何以在被忽視了兩百年以後,重新帶起一波後千禧年的「奧斯汀狂熱」(Austen-mania)?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談〈蘇珊夫人〉所展現出的書信力量,以及惡女的魅力。
〈蘇珊夫人〉是書信體小說,因此,談〈蘇珊夫人〉,不可能不談書信寫作。一九三二年,在查普曼(R. W.
Chapman)編輯的珍.奧斯汀信件出版以後,珍.奧斯汀的書信成為熱門的研究焦點。批評家想看她在信中談大事,談政治。當然,珍.奧斯汀不是沒談過大事,也不是沒談過政治,但她的信件寫的大多是舞會,愛情,婚姻,風尚以及家庭瑣事。批評家失望了。他們不知道的是,芝麻小事舉足輕重,芝麻小事也有政治。正如她在一八〇八年寫給卡珊卓(Cassandra
Austen)的信中所說的:「這些的確都是芝麻小事,不過卻是舉足輕重的芝麻小事。」(“Little Matters they are to be sure, but highly important.”)
在珍.奧斯汀的年代,寫信是女人的家務責任,也是女人的權力來源。十八世紀末,英國郵政系統的改革讓私人信件急速增長。女人每天寫信給親人,給伴侶,給密友;書信是女人的日常生活實踐。透過寫信,女人卻也掌握了人際關係,管理了婚姻經濟,調節了家庭社群;書信因此化為女人的日常權力展演。
書信是表演。書信本該私密,珍.奧斯汀也從未想將信件公諸於世,可是,她當然也知道,就連寫給卡珊卓的親密信件,都是一種文字表演。所以,書信本身就是舞台。女人透過寫信表演不同層次的情感思緒,女人也透過寫信掌握細膩微妙的人際關係。表演性情感最終成為十八、十九世紀女人重新取得權力的策略。
蘇珊夫人是表演性情感的箇中好手。在開啟小說的第一封信中,蘇珊夫人便對維儂先生表演親密,表演關心,希望能在教堂山落腳。下一封信,蘇珊夫人卻立刻向密友艾莉莎揭露自己逃離曼華林家,走投無路的窘境。蘇珊夫人將書信化為自己粉墨登場的舞台,透過書信表演各式各樣的情緒,也透過書信操弄錯綜複雜的人脈。向來識破她表演的凱薩琳維儂就說,蘇珊夫人最大的威脅,正來自於她對語言的完美掌握。書信不只是蘇珊夫人的文字舞台,更是蘇珊夫人的權力來源。
書信寫八卦。不過,正如芝麻小事舉足輕重,書信八卦也非同小可。八卦在父權社會的語言位階中原被賤斥,珍.奧斯汀的書信卻揭露了八卦的政治性。八卦是社群互動的微妙體現,權力政治的陰性切面。透過八卦,十八、十九世紀的英國女性建構出陰性的書寫語言,在這個頻繁交換瑣事的過程中,形塑出女性的集體經驗。這當然讓我們想起了史派克(Patricia Meyer
Spacks)口中的「嚴肅八卦」(“serious gossip”)。對史派克來說,「嚴肅八卦」不同於惡意謠言(“distilled malice”),也不同於漫漫閒談(“idle talk”)。 「嚴肅八卦」是一種親密論述,不只是女性用以表述自我的媒介,更是女性用以締結盟誼的形式。
蘇珊夫人是八卦政治性的文學化身。她以八卦建構情誼,交換感情,也以八卦運轉人事,再造自我。艾莉莎與蘇珊夫人正是十八世紀女性透過八卦結盟的最好例子。然而,這只是文本內的八卦交換。〈蘇珊夫人〉最有趣的地方,是存在於文本內外的八卦交換──每一個快速翻閱〈蘇珊夫人〉、熱切期待後續發展的讀者,都是蘇珊夫人隱而不見的歷史共謀者。
當然,真正使蘇珊夫人化為珍.奧斯汀筆下最迷人反派角色的原因,還是她對愛情婚姻的精妙操作。前一刻她還在控制女兒費德莉卡與詹姆士爵士成婚,下一刻便抵達教堂山將德寇西先生迷得神魂顛倒。前一刻才保證德寇西先生仍是囊中之物,下一刻便在德寇西先生憤而離去以後與詹姆士爵士再婚。蘇珊夫人是逃逸出父權控制的黑寡婦,也是流轉於婚姻市場的交際花。她精確計算每個角色的婚姻資本,殘酷摧毀資產階級的婚姻神話。蘇珊夫人不是捍衛真愛的伊莉莎白班尼特,也不是追求浪漫的瑪麗安達許伍德。在珍.奧斯汀的小說中,蘇珊夫人無疑是最不典型的女英雄。蘇珊夫人是工於心計的瑪麗克勞佛──這一次,瑪麗克勞佛成為主角。
有人說,蘇珊夫人就是珍.奧斯汀的文學化身。蘇珊夫人以戲謔口吻書寫情愛婚事,的確與奧斯汀敘事者的諷刺聲音高度重疊。很多人以為珍.奧斯汀只是一個成天幻想真愛與婚姻的天真女孩,卻忘了她是最懂得計算婚姻資本的小說家。每個男主角擁有多少資產,她攤開來寫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所以,與其說珍.奧斯汀是伊莉莎白,不如說珍.奧斯汀更似蘇珊夫人,在這權力分秒流動的婚姻市場中,以戲謔諷刺的分身遊走其中,不被吞噬。
到底哪一個才是珍.奧斯汀?捍衛真愛的伊莉莎白,還是嘲弄婚姻的蘇珊夫人?這是批評家至今無法回答的問題。美國文化評論家洛菲(Katie Roiphe)曾在〈奧斯汀的曖昧〉(“The Ambiguities of Austen”)一文中,點出珍.奧斯汀小說的內在矛盾。她發現,珍.奧斯汀一方面看似穩固婚家體制的常規秩序,一方面卻又寫出常規之外的反派魅力,包括
《曼斯菲爾德莊園》(Mansfield Park)中的瑪麗克勞佛,或是直到現在才因凱特貝琴薩而浴火重生的蘇珊夫人。洛菲說,「珍.奧斯汀給了那些逃逸於傳統婚姻敘事之外的女人一種獨特的魅力──即便只有一會兒。」蘇珊夫人所象徵的,正是惡女的魅力。
誰又知道,寫了那麼多「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珍.奧斯汀,內心可能藏著一個蘇珊夫人。在伊莉莎白主導了珍迷狂熱兩個世紀之後,我們終於重新有了蘇珊夫人。她不捍衛愛情,也不善良純真,卻在被掩埋了兩百年以後捲土重來,再次展現來自十八世紀末的惡女力。
文/施舜翔(作家、文化評論人,著有《惡女力:後女性主義的流行電影解剖學》、《少女革命:時尚與文化的百年進化史》、《性、高跟鞋與吳爾芙:一部女性主義論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