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告訴我,爸爸,歷史有什麼用?」
幾年前,一個與我關係至密的男孩如此詢問他那歷史學家的父親。我希望我能夠說,這本書就是我的回答。對於一位作家,我想最高的讚譽莫過於說他能夠對學者及學校的小孩用同樣的語調講話,然而,這樣崇高簡單的事,畢竟是少數出類拔萃的人才享有的特惠。無論如何,雖然當時我或許不夠能力滿足這個小孩對知識的渴求,他所提出的問題,此刻正好讓我拿來當作起點。可能,有些人會認為這是個天真的問法,但我卻覺得這是至為確切的問題。這個問句,帶著那個執拗的年紀令人難堪的率直,其所提出的問題,無非是歷史學的正當性的問題。
於是,歷史學者就這樣被要求說明他自己!他如此做,並非毫無一絲內在的顫慄。有哪一個藝匠,在老於本行時,能不悚然而驚地自問是否明智地花費了一生呢?這個問題遠甚於職業良心不足道的不安。的確,我們整個西方文明是與之相干係的。
因為,我們的文明不同於其他文明的地方,在於其一向極端注意過去。不論是基督教的遺產抑或古典的遺產,無不包涵這個特性。我們最先的主人——希臘人與羅馬人——是撰寫歷史的民族。基督教是歷史學家的宗教,而其他的宗教體系則在幾乎外於人類時間的神話裡建立他們的信念與儀式。基督教的聖典是歷史書,並且,他們的禮拜儀式記載著教堂紀年、聖徒生活,併同神在塵世的經歷的情節。就另一更為深遠的意涵而言,基督教更具有獨特的歷史性格。介於伊甸園的墮落與最後審判間的人類命運,在基督教眼中,是一漫長的旅次,而其中,每一生命,每一個別的「朝聖」過程,都是此一旅次的反映。只有在時間裡,因而也是在歷史裡,作為一切基督教思想之軸心的原罪與救贖的大悲劇,始能展開。我們的藝術,我們的文學巨構,迴盪著「過去」的回聲。我們的實行家不斷地把真確的或所謂的歷史教訓掛在嘴上。當然,我們應該注意到同一文明內各種不同的群體心理間的微妙差異。舉個例子,許久以前,庫爾諾(Antoine
Augustin
Cournot)即已觀察到:群體的法蘭西民族,永遠傾向於以理性來重構世界,遠不及德國人那樣熱烈地活在群體記憶之中。無疑地,文明也會改變。我們的文明有朝一日或會擺脫歷史,這事情本身並非不可思議,而歷史學者最好思索這個可能性。如果他們掉之以輕心的話,危險的是,較正確的歷史將會湮沒在曲解的歷史之中。然而,要是真的到達了這個地步,代價將是與我們最恆定的知識傳統發生深遠的決裂。
目前,我們的討論僅到達探索良心的階段。的確,每當我們嚴格的西方社會在成長的持續危機中,開始懷疑自己時,總是自問在嘗試向過去學習上是否做得好,是否學得正確?請讀讀那些戰前寫成的東西,或是今天所可能寫的東西:在時下吵雜的牢騷中,你幾乎必然會聽到上面那種抱怨。我本身湊巧有機會在大戰正酣的時刻耳聞此一抱怨的迴響。那是1940年的6月——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正是德國進軍巴黎的日子。在諾曼地的一個花園裡,我們這群離軍散隊的參謀們把無所事事的時間花在再三斟酌這個災難的原因上。我們當中的一個人自言自語道:「難道我們真的得相信,歷史已經出賣了我們?」就這樣,一個成年人以辛酸的聲調道出的焦慮與那個少年單純的好奇心不謀而合。兩者都要求有個答案。
「歷史有什麼用? 」
在這裡,「有用」是指什麼?不過,在進入這個問題之前,讓我插入一句道歉的話。我目前生活的環境,完全不允許我涉足大型圖書館,加上我自己書籍的遺失,迫使我只能依靠筆記與記憶。我在這本書中打算描寫的歷史工作法則的實踐所要求做到的,補充閱讀以及仔細核對,這兩者我都做不到了。將來,我有望彌補這些缺漏嗎?我恐怕永遠沒法做得完滿了。因而,我只能要求寬容。我或該說:「我承認有罪。」但若不是如此,而我這樣做的話,未免是太僭越地要去承擔起命運的罪責。
導言
布洛克與《史家的技藝》
康樂
「簡言之,在歷史研究裡,一如在其他地方,原因是不能事先設定的。我們得去尋找⋯⋯」《史家的技藝》一書擱筆於此,時為1942年中,納粹德國已取得歐陸霸權,展開北非戰線,並傾全力轟炸大不列顛;布洛克再也沒有機會繼續此書的寫作,因為這以後地下反抗運動已成為他活著的主要目的,接下來的命運是被捕、受刑、就義。《史家的技藝》因此成為他最後的遺作。
一
作為歐洲中古史權威,「年鑑學派」創始人,以及最後英雄式的死亡,布洛克(Marc Bloch, 1886-1944)無疑是近代法國最為人所熟知的史家之一。他生平著書十二種,論文數十篇;再加上十二年的《年鑑》編輯工作與一生的教學,當今一代的法國史學家泰半皆可算是他的門下。
布洛克誕生於1886年,父親古斯塔夫.布洛克(Gustave Bloch, 1848-1923)為巴黎大學羅馬史教授,算得上是家學淵源。中學畢業後入高等師範學院(Ecole Normale Superieure)進修地理與歷史。1908年布洛克赴德深造,在萊比錫大學與柏林大學聽課一年。回國後任蒂爾基金會(Thiers
Foundation)史學研究員兩年。1912年至一次大戰爆發期間,布洛克教學之餘完成他的第一本著作,研究中世紀巴黎地區農村社會狀況。及法國參戰,布洛克投筆從戎,戰時四年出生入死,績功至少校,並獲法國政府頒發最高榮譽勳章。
戰後復員,布洛克轉任史特拉斯堡(Strasbourg)大學歐洲中古史教授。在史特拉斯堡的十七年時間,可說是布洛克一生著述最豐碩的時期,也是他的創業成名期。他最重要的兩本經典之作,《法國農村史》(Les caracteres originaux de l’histoire rurale francaise)及《封建社會》(La societe
feodale)即完成或構思於此一時期。而他一生最重要的事業——《年鑑》學報——也在此時創刊。由於不滿當時史學家劃地自限的作風,以及流於煩瑣考證的史料學與制度史的研究,布洛克與數位志氣相投的歷史學者——主要是費夫爾(L. Febvre)——在1929年創辦《經濟社會史年鑑》。《年鑑》的創刊宗旨及其影響,論者已多,此處就不再詳述。
1937年,布洛克出任巴黎大學經濟史講座。著述之外,他著手整頓研究院的制度與課程,提倡組織特別研究部門進行各學科之合作。1939年,二次大戰爆發,布洛克放下學術工作,以五十三歲高齡再次回到前線。敦克爾克之役,盟軍大敗,他隨軍撤退,在英國再次入伍回法。及法國戰敗投降,布洛克重執教鞭,講學於南方維琪(Vichy)政府控制區。身為史學家而正當國難,布洛克以沉痛的心情檢討法國失敗之因,寫下《奇怪的戰敗》(L’
etrange
defaite)一書。1943年,德軍南下控制全法,布洛克既是一愛國學者再加上是猶太人,遂成為迫害的對象。他本來是可以流亡國外的,當時確也有不少學者流亡美國。然而正如他在自己遺囑中所說的:「生為法國人,我不認為在其他的國家可以如在法國一般的呼吸自如。」他選擇加入地下反抗組織。1944年春不幸被捕,在獄中受盡酷刑。六月盟軍登陸諾曼地,納粹在歐陸的統治開始崩潰,布洛克與其他數十名地下軍戰士即在里昂附近被槍決,時為1944年6月16日,享年五十八歲。他的地下軍同志阿特曼(Georges
Altman)在《奇怪的戰敗》前言中曾提到他臨刑時的情況。「站在布洛克身旁的一個十六歲少年顫抖著,低聲問:『會痛嗎?』布洛克伸手攬住他:『不會的,一點都不痛。』」
二
《史家的技藝》,如前所述,是一本未完成的作品,負責整理遺稿的費夫爾在前言中曾簡單敘述本書原訂的寫作計劃。布洛克原先要寫的共有七章,分別是:
I. 歷史知識:過去與現在
II. 歷史觀察
III. 歷史分析
IV. 時間與歷史
V. 歷史經驗
VI. 歷史解釋
VII. 預測的問題
結論中,布洛克準備探討「歷史在公民生活及教育中扮演的角色」。另外他也計劃在附錄中專門討論「歷史教育」的問題。實際完成的章節跟上述計劃當然有若干距離,順序與內容都有不少更動。不過,這在寫作過程中應該是常有的現象。根據費夫爾的估算,原計劃的前五章已經寫出,換言之,約為三分之二。即使是第六章,就布洛克留下的子題看來,一部分似乎也已併入前幾章中。因此,總結起來,我們所得到的還算不少。費夫爾覺得〈預測〉一章沒能寫出是最為可惜的。因為,他相信,這可能會是布洛克「最有原創性」的一章。雖然如此,筆者個人倒是對他未完成的結論及附錄中有關「歷史教育」的問題較感興趣,因為這也是我們一直面臨的問題。不過,這也許並不是什麼太嚴重的遺憾,因為布洛克對歷史教育的意見形諸文字的並不少,本書中也有一些。其次,不管我們揭櫫的理想有多高,沒有相對應的歷史研究成果來配合,理想也是徒懸。
布洛克為何要寫此書?二次大戰的爆發對此書自然有催生作用—像布洛克那樣一個具有敏銳心靈的史家,是不可能無視於正發生在他周遭、史無前例的大浩劫。例如在〈緒論〉中他提到,1940年6月在諾曼地的一個花園裡,他跟幾個脫隊的參謀無所事事,鎮日就在檢討這個災難何以發生。最後,一個軍官自言自語道:「難道我們真的得相信,歷史已經出賣了我們?」這句話道盡了他們那輩人內心的辛酸。他所問的,在布洛克看來,其實就是「歷史有什麼用?」這麼一個問題。同樣的一個問題,布洛克依稀彷彿記得,多年前也曾由他兒子口中問出。的確也是的,當法國遭受到空前的大潰敗,當目睹到整個文明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希特勒的鐵蹄下化為幻影時,自然而然浮現在布洛克及其同輩人心中的一個問題就是:「歷史有什麼用?」當我們不斷在重複過去的錯誤時,歷史究竟有什麼用?難道真如古希臘史家所言:歷史只是用來不斷驗證人類的愚昧!就算我們不那麼悲觀,還能相信歷史是有用的,這樣的歷史要如何來寫?
這是布洛克的問題,這樣的問題也許是戰爭逼出來的,卻絕非僅憑戰爭中的一些體驗就能回答。《史家的技藝》與《奇怪的戰敗》雖同樣完成於戰時,卻絕非僅只是戰爭的產物。其實布洛克在〈緒論〉中也已解釋了這本書的性質:「一個喜歡反省日常工作的藝匠的備忘錄。」其目的則在說明「一個史學工作者如何與為何從事此一行業。」至於這門行業是否值得從事,則留待讀者自行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