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中央之國的文化由來
世界地圖是依據什麼觀念繪製的?思索這個問題,促成了我的《誰在地球的另一邊——從古代海圖看世界》。但還有一個問題仍纏繞著我:古代中國是怎樣將自己設定為「天下之中」,它對古代中國天下觀形成和對中國歷史進程的影響,這些問題的思考促成了這本書的寫作。
人類自從有了方位感,就有了空間的人為設定。這種定位留下的歷史痕跡,仍可在歷史悠久的漢字中找到。所以,這本書首先從古漢字入手,研究古人的方位認知。比如,東、西、南、北、中。這個排列與說法,更是「中」在方位裡的核心地位的傳統表達。這個「中」似乎屬於方位,但又像是純粹的觀念,它好像不實際存在,而是由「東西南北」諸方位圍繞而成的觀念。另一方面,「中」又像是一種觀察「東西南北」的視點,是本體、是自我;「東西南北」是視線所及,是外在的處境。那麼,是先有存在,還是先有意識,是先有「中」,還是先有「東西南北」,可以留給玄學家接著探討。
《書》云:「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唯一,允執厥中。」舜帝告誡大禹說:人心是危險難測的,道心是幽微難明的,只有自己一心一意,精誠懇切的秉行中正之道,才能治理好國家。這裡的「中」字,已將中庸哲學最初的意思含在裡面:不偏謂中,不易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中立而不依,無過而無不及。此時的「中」,已由確立方位提升到處世立場,進入了價值觀的層面。
接著本書由字而詞,在方位詞中繼續尋找先人的空間定位與地域分割。比如,甲骨文中提到的「方國」,《禹貢》中提到的「九州」。在「由家而國」和「化國為家」的天下一統的過程中,漸漸有了「華夷貴賤」的意識形態對空間認知的強力介入,也有了「蠻夷」對大中華「郁郁呼文哉」的融入與認同……古代中國對天下、對世界的認識,就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
在相當長時間內,古代中國世界觀是獨立於世界之外而自成一體。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帝王居中,撫馭萬國」、「恩威四海」、「萬國來朝」——雖然,古代中國長期以「王即天下」來看待世界,但它無法阻擋中國與世界的聯繫,或者說,開放的世界不會因此而不與中國發生關係,或產生衝突。比如,「張騫通西域」、「鄭和下西洋」、「英使馬戛爾尼訪問大清」……所以,古代中國的天下觀,也在變化中演進,在演進中碰撞出中國與世界的關係。
對世界的認知,除卻文字之外,還有地圖。地圖是空間表達的直觀反映。雖然,《史記》中有「圖窮匕現」的故事,可遺憾的是,我們不僅無法見到那幅燕國地圖,連秦一統天下後的「全國地圖」也見不到。我們能見到相對完整的「全國地圖」是宋代地圖,而古代中國的「世界地圖」則出現得更晚。元朝是中國歷史上極力追求擴張的一朝,但元朝的「世界地圖」也僅描繪了亞洲的西部以及靠近這一區域的非洲和歐洲的一小部份。
真正的世界地圖自西方傳來,即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為大明繪製的世界地圖——《坤輿萬國全圖》。利瑪竇使中國學者,甚至皇帝,認識到中國只是世界的一小部份;但與此同時,這位傳教士也以地圖的形式迎合了中國在世界中央的帝國心理,並成為延續至今的中國版世界地圖的定式。
其實,以版圖而論世界的中央,是一個偽命題。因為地圖是一個文化的產物,它反映的不是自然,而是對自然的一種歸納;更多的時候,它呈現的政治現實,即權力現實。在帝王的眼裡,地圖甚至是流動的,每每構成新的延伸,給世界一個必須接受的現實。
凱撒時,羅馬的版圖最大,天下是羅馬的。
成吉思汗時,中國的版圖最大,天下就在蒙古人的馬蹄之下。
大航海時,葡、西兩國的版圖最大,地球一分為二,他們各取其一。
拿破侖時,法國的版圖最大,炮彈落到哪裡,哪裡就歸了小個子的帝國。
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的版圖最大,有太陽的地方就有大不列顛的米字旗。
「王即世界」是所有帝國的世界觀,並非中國獨有。正如學者傅佩榮教授說:文化有四個特色,其中一個就是以自我為中心。一個民族不認為自己是文化的中心,而是邊緣,這個民族存在的理由就困難了。幾乎每一個國家都有這種文化傾向,要肯定自己在天地之間生存的價值。
從世界地理史看,西元前七世紀的巴比倫泥板地圖,即將兩河流域描繪為世界的中央。古羅馬,沒說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但卻說「條條大路通羅馬」。歐洲許多小國,都不以本國為世界的中心,卻以歐洲為世界的中心。如,近東、中東、遠東之說,就是以歐洲為中心來命名的。
自大不是古代中國獨有的毛病,只是古代中國在這種自大中,止步不前。在我們的先人以天朝為中心構想「萬國來朝」的和美圖景時,其他自大的國家,已開始用炮艦丈量和拓殖世界了。在中國人以「華夷貴賤」來區分文明的高下之時,西方人已開始信奉「優勝劣汰,適者生存」了。
以大清王朝而言,已不是不知道世界是什麼模樣的問題,而是害怕和無法應對,新觀念對王權對帝國的顛覆。皇帝以為舊的天下觀是「王道」與「道統」的保證和靠山,這才是古代中國最要命的與世界相處的態度。所以,「開眼看世界」也好,「師夷之長技以制夷」也罷,這些皮毛之變,都沒能讓這個王朝擺脫挨打的境地。
世紀之交時,有新銳地理學者擬將中國從世界地圖中央移開,構建新的中國版世界地圖,後來沒有付諸現實。因為,各國的本國版世界地圖都是將本國放在中央,這是通用的讀圖方式,它便於觀察本國與他國的空間關係。那種以東西半球為描繪基準的世界地圖,通常是作為國際版世界地圖來使用的。當然,觀察世界空間關係的最佳工具是地球儀,轉動它就會明白,我們該怎樣與這個世界相處。
梁二平
二〇一五年六月於中國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