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這才是真的「愛的迫降」
盧建彰/導演
當身邊朋友都在追劇《愛的迫降》時,我在讀《我想活下去》,這難免讓我覺得自己脫離了現實。
我一下子也不太能讓自己有合適的方式排解這個異樣感,因為書中的描述,多少脫離了我習慣的現實,閱讀的過程裡,我有許多適應不良。
沙丁魚頭肥皂序
你有用過沙丁魚頭做的肥皂嗎?
煮一大鍋熱水,然後把充滿豐潤油脂的沙丁魚頭丟入,隨著熱水翻騰,結成硬塊,就變成肥皂,可以拿來洗澡、洗衣服、洗頭髮,唯一的壞處是,會有魚腥味。
讀的時候有種非現實感,因為我超討厭魚腥味,要是手指有那麼一點味道,我就會認真地用肥皂刷洗,並且不斷地拿到鼻前嗅聞,來來回回,直到一點餘味也沒有。
可是,如果用來讓你的身體潔淨的肥皂,充滿了魚腥味呢?
那到底要怎麼辦好?到底要不要洗?
有些潔癖的我一直想著,有點沒答案,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然後想,這大概是很久遠的事吧,應該是我們印象中的戰爭時期,至少有個七、八十年前吧?
我錯了。
主角只大我八歲。
換句話說,她說的是現代發生的事。
搭配上她說每年都有的一次上百公里的遠足,唱著以下這首歌,歌聲在山谷間繚繞,我想像著,那該是多麼怪奇。
〈世上已沒有什麼值得我們羨慕〉
晴天朗朗
滿心雀躍
手風琴的樂音飄揚天空
人民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我愛祖國
我們最敬愛的父親金日成
我們的家,在黨的懷抱
我們都是兄弟姊妹
這世上已沒有什麼值得我們羨慕
虎毒不食子?
我想特別來談書末尾幾章的逃亡。
我們對好萊塢電影的習慣,任何逃亡的電影,都是在辛苦到達目的地後,一切變得美好,再也沒那麼辛苦。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我們也總為過程裡家人間的情感動容,甚至掬一把淚。
這裡不太一樣。
她在姊姊、姊夫的鼓勵下,帶著她及弟弟,拋下久病的父親,逃亡中國。
先是一連串的驚險,在警衛的追問下驚險過關,然後在寒冬裡走過結凍的圖們江,經過幾個人蛇的波折,終於見到先一步逃離北韓、一年未見的母親。
這是亂世裡難得的團聚,但她說,母親的眼神游離,不敢跟她接觸。
之後,母親告訴她,她隔天必須要離開。實際上,是把她賣給了人肉販子。
直到這兒,她才知道,這一切都是預謀好的,因為北韓年輕女子在中國可以賣到好價錢,所以母親、姊姊和姊夫都知情,都計畫好,要把她帶到中國來賣,好換取金錢。
我當下好震撼。
不都說虎毒不食子嗎?怎麼可能會有母親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
再看那時間,是一九九八年。
我正在享受我的大學生活,第四年,沒什麼課,每天都在打球,開心地和同學聊天。陽光灑在我身上,我沒什麼煩惱,風吹在我臉上。頂多想到和女友不太順利,頂多,頂多這種雲淡風輕的困擾。
我頂多想到,一九九八年我去當兵,不太習慣團體生活,但也頂多一個多月的新訓,我還忍受得了,而且你知道那是有期限的,過一天就少一天,你看得到隧道出口的光。
而在那同時,她被送到市場裡,供人出價,並在那之前,先被人蛇集團性侵。
被賣到市場前,和家人一句再見也沒有。
之後被買下,沒有身分,被丈夫性侵,被村人當作奴隸,下田耕種好養整天喝酒的先生,並在夜裡被毆打後性侵。
看到她的遭遇,我想的是,這算是哪門子的投奔自由?
看到她的母親,我想到的是人性在殘酷的時代,只能比時代還殘酷。
逃亡的殘酷
二○○○年,我進入廣告公司工作,在光鮮亮麗的信義區,第一次進入職場,想著周杰倫的第一支廣告;而她在東北冰凍的田間,養著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並被中國公安逮捕。
公安告訴她,父親是中國人的孩子送回北韓會被殺掉,不如賣掉,分給公安一半的錢,她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公安跟她要五千元。一個小孩只賣一萬元。
之後因為中國新年,公安放人,要她新年後來繳五千元。
她就逃了,逃到牡丹江市,逃到哈爾濱市,中間不斷被欺負,但為了孩子,她吞下去。
直到二○○四年被公安逮捕,關進監獄,跟孩子被迫分開。
那一年,我在奧美廣告絞盡腦汁地做著NIKE的廣告,努力想要在廣告競賽裡拿下大獎。那年,我透過窗戶,看到底下人潮滿滿地排著隊伍,因為喬丹來台。
透過新聞,當然,我們許多人都因為喬丹快閃而有點失望。
而她的失望,跟我們比起來也許該叫做絕望,她在牢裡近乎瘋狂地想著孩子,卻得接受生離,將被遣送回北韓勞改的命運。
她在被送回北韓前,關在中國的監獄裡,害怕被獄卒性侵,等回到北韓又是監禁後再送勞改營,直到腿部受傷感染要被截肢才放出,在偉大的祖國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她只能再偷渡回中國。
我看到這兒,有些傻眼。
中國對她的傷害,不下於偉大的北韓祖國呀,怎麼會有人願意重蹈覆轍,再次忍受逃亡過程裡可能的被性侵,更別提,就算到中國,也只是另一樁悲慘命運。
答案是,為了兒子。
看到她的努力,我想到的是人性在殘酷的時代,卻能比時代更殘酷。
愛的迫降
後來,她再度偷渡回中國,並帶走兒子,尋求英國的政治庇護。
現在兒子在倫敦知名大學就讀,她為國際特赦組織拍了一部關於人權的紀錄片。
與她同時代的我們,在讀這本書時,到底能學到什麼呢?
我一下子說不上來,太複雜了,太難以下嚥了,但又覺得一定要試著做些什麼。
理解自身的幸福,理解他人的苦痛,並且試著理解那苦痛隨之而來的極端,同時在為自身的幸福慶幸時,隨時準備好為它奮戰。
我看完全書後,深深覺得,她的人生,才是真的「愛的迫降」。
對話,讓三十八度線又窄了一點
彭紹宇/專欄作家
當上世紀冷戰遺留下的產物大多都已消逝,唯獨分裂的朝鮮半島至今依然提醒世人這段未決的歷史,仍每分每秒在這個世代發生著。一邊是經歷政治上民主化轉型、經濟上金融風暴後歷劫歸來,並以軟實力成為文化國際輸出的一流國家;一邊則是金氏王朝歷久不衰的展示品,是區域和平的未爆彈,是大饑荒、迫害、禁錮的代名詞。
三十八度線兩端,比世界上許多地理比鄰的國家更不像彼此,牽繫對方的,恐怕只剩相同的語言,與一種難以言表的民族情緒。
如何理解脫北者
脫北者文學是近代受到矚目的類別,著名著作舉凡《逃出14號勞改營》《為了活下去:脫北女孩朴研美》《平壤冷麵》《我們最幸福》《平壤水族館》等等都揭露在此神祕國度下的人物群像。之所以吸引人駐足,在於它們同時體現人類對於自由的追尋,與對於一位盡其所能只為「生存」下去的逃出者,是如何發揮近乎本能的惻隱。然而另一方面,當我們聆聽的同時,也須思考究竟外人應當保持多遠的距離,也許基於博取同情,有些脫北者說辭往往被發現經過加油添醋,與事實有所出入,都是外界試圖拼湊北韓人民真實生活的過程中,容易遇上的阻礙。換個角度思考,悲慘處境是他們在自由世界上得以生存的武器,更是應對這個甚為陌生的資本主義體制,一種能迅速招徠注意的方式。儘管逃離鐵幕,亟欲「活下去」的掙扎從來就不曾遠去。
脫北者的歷史幾乎與兩韓分裂一樣悠久,尤其一九九○年代北韓大饑荒後,脫北者數目便呈爆炸型成長,逃離路線主要為以下數種:赴中國尋求南韓領事館庇護、赴對脫北者較友善的蒙古國尋求庇護,或是過境中國後一路往南至東南亞。其中又以藏匿於中國並偽裝成東北朝鮮族居多。龐大的脫北需求已足以發展成一個「市場」,然因不可見光,遇上不良掮客或淪為人口販賣受害者的案例不勝枚舉,悲慘生活未因逃離北韓而改善,儘管屬於人權問題,卻常成為國際政治角力牌桌上的籌碼。
一場兩韓對話
本書《我想活下去》主角朴智賢(Jihyun
Park)便是在大饑荒的時空背景下逃出北韓,跨越國境來到中國,只是等待她的不是新世界,而是性侵、賤賣、暴力,又輾轉被逮捕回到北韓集中營,最後再次逃亡中國的多舛命運。我們得以看見,是什麼樣的折磨使這位從小對黨忠心耿耿、對金氏政權深信不疑的女孩選擇離去,那是一個世界由內而外的徹底摧毀,而一切根源於一場「身分」的認同風暴,一個困惑引發更多懷疑,最終使她起身出發。經歷與父親的訣別、遭母親與姊姊的背叛,以及外在社會百般刁難與虐待,讀者才會發現,那句「我想活下去」,其實根本無法貼切形容她對於生存的迫切與渴求。
不同於其他脫北者著作,本書作者徐琳(Seh-Lynn)是位南韓人,因拍攝國際特赦組織紀錄片而偶然結識來自北韓的朴智賢,擁有迥異生活背景的兩位女子,在本書宛如進行一場兩韓對話──誰讓我們視彼此為仇敵?又是為什麼,明明說著同樣的語言,卻從來不曾完全理解對方?這些問題沒有寫在課本上,但如同下定決心脫離北韓一樣,一旦開始碰撞後,便再也沒有回頭路。
兩韓該統一或持續分裂?
我曾經問過幾位南韓朋友這個問題,幾乎都會得到這樣的回答──「最終要統一,但不是現在」,這是與兩岸問題最大的差異處。然而統一似乎更像是遙遙無期的心願,美好但不切實際,正因兩韓自一九四八年分裂之始便朝著反向前進,早已是大相逕庭的不同國家,脫北者在南韓的適應成為問題,因口音被歧視或求職受阻的案例頻傳,單憑語言和民族相同,只會如童話故事般一味予人美好的想望,不過現實並不如韓劇般浪漫,七十多年來兩韓對話偶有前進倒退,卻多為原地踏步,正因南北韓問題不僅牽涉體制或政權的硬碰硬,周邊強權的勢力和折衝,也注定使朝鮮半島關係複雜化。
儘管如此,人民之間接觸與諒解絕對是緩慢前進的力量,他們終將發現,即便所有意識型態最初都是人類想解決問題的產物,卻反倒製造更多問題,成為禁錮彼此的銬鐐。
本書便是一次對話,一次理解,是促使彼此踏上通往和解,那條必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