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讀一本法國人寫的中國現代史
當初聽聞出版社要傳給我看一位法國記者寫的中國現代史書籍,不禁讓我回憶起過往。那是本人讀歷史系修讀中國現代史時,授課的教授告訴我們:「可以多看一些美國人寫的資料。」
那時我不服氣地表示(現在回想則是那麼地膚淺):「教授,難道美國人還比我們兩岸學者更懂得中國歷史嗎?」聽到這句話,教授只是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旁觀者清。」
說到中國現代史,這是特別難說的歷史,除了史料如茫茫大海般的繁雜,更麻煩的情況就是意識形態的摻入。無論是留下史料的當事人,或是整理史料的後人,在兩岸各自表述的環境成長下,我們可能已經有先入為主的觀念而不自知,甚至是不願調整或接納,如此就造成很多兩岸研究其實公信力被先行打折扣,這或許就是「當局者迷」的原罪。
所以當有來自第三方的資料,無疑就提供了另一種角度去探索歷史,或許乍看之下,外人可能不像局內人了解;但另一方面,外人卻也沒有既有的包袱,甚至有突破盲點的新洞見。
當我被教授的「旁觀者清」給震驚,然後暗自後悔無知的發言時,教授再說一句話,徹底讓我體悟自己比想像中的更無知。那句話就是:「你怎麼知道外國人就真的跟我們沒關係?」
當時教授是拿宋氏家族的成員,也就是蔣介石的老婆──宋美齡與美國的淵源來做為解釋,早在北伐時期,美國的影響力已經慢慢地滲入國民政府的統治集團。那麼法國與現代中國有何關係呢?事實上,本書的第四主角──鄧小平,年輕時就曾經留學法國,其成長背景深受影響;有一段時間,法國更是一些民國人物「出洋考察」的好所在(例如在本書中做為配角的汪精衛);甚至當初反清的同盟會,有一段時間把活動據點設置在法國占領下的越南,好進行西南地區的邊區革命(最著名的代表作,就是孫文唯一一次親自參與的鎮南關起義),就在眼皮子底下發動如此多次的軍事行動,難道革命黨跟法國政府會沒有任何聯繫?那到底法國跟現代中國之間有何瓜葛?當然是請大家自己去翻書一探究竟啦。
本書在敘事上採取相當宏觀的角度,拿拙作來比較,我自己在敘事上主要針對人物及事件的細節描寫,本書則是以「百年中國的轉變」為主軸,以四位人物所處的時代,以及他們本身行事風格的特色來顯示大環境的轉變,以及這當中承先啟後的關係。我個人認為,這其實很適合外國人閱讀以認識中國現代史,而我們華人不妨看看:一個老外是如何以他的角度去理解中國歷史發展以及如今的國情。
前面提到本書的視角相當宏觀,那會不會有些細微之處就被忽略?如果有以上疑問的朋友,可以先放心,因為本書的作者時不時就穿插一些細枝末節做為他自己的幽默,或是突然讓人意識到書中的四位主角在天下大勢中極為私人的性格以及生活。其中一個案例,就是作者不時調侃孫文、蔣介石、毛澤東的婚姻,顯現這三位的男性本色。而我認為,這些作者淺談即止的素材,正好是讓被引發興趣的讀者可以去自行擴充相關知識的媒介(就好比想了解蔣介石的婚姻,可以去看《陳潔如回憶錄》,保證會大開眼界),同時也是會讓部分華人讀者感到震撼的。
最後的最後,本人還是做個提醒。義大利史學家克羅齊曾說過:「一切的歷史都是當代史。」也就是每一位讀者在閱讀過往時,都有其自己的解讀。當我們閱讀完法國人寫的中國現代史後,自己又有何想法呢?其實這種主見的形成,才是閱讀歷史最大的收穫。同時我們也可以藉機反思:如今的社會環境是如何在前人的行動中構成?我們又該如何面對這漫長且曾經充滿激情過往而堆疊而成的如今?
金老ㄕ(「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專欄作者)
前言
喚醒沉睡巨龍的四個男人
老人將死時,他會知道,他也感受得到。然後,就像之前那麼多被這個無望等待折磨得了無生趣的人一樣,生平如電影倒帶一樣歷歷在目。一連串的影像淹沒在過去時光的薄霧中,但有些影像卻還是如此清晰。就像俗話說的,彷彿昨天一樣。
他的生平?充滿挑戰、冒險的九十年。一場沒有間斷的戰鬥,在此期間,即使在最壞的時刻(天知道如果有的話),這位老兵也從未受過任何肉體上的傷害。也許他就是在幸運之星下誕生的。但,即使臨終,他還是不相信這種形式的決定論:是行動創造了人,實踐重於理論,甚至不可或缺;運動重於目標,甚至是必需的。
喔!他們是軍團──怎麼忘了呢?──道德淪喪的日子。讓我們略過自青少年開始就接受的酷刑與死亡的危險吧。但是到了六十多歲,在這個智者們都渴望平靜的年紀,他還必須接連忍受失寵、侮辱、刁難、檢舉、指控、屈辱、流放。
對某件事來說,所謂的厄運反倒是好的,然而大家也都相信了。因為,多虧了那個在臨死前還在做最後一次鬥爭的老人,因為他的勇氣、他的毅力,還有他的實用主義,讓二十世紀的苦難中國終於可以揚眉吐氣,有了重返世界大國之列的巨大滿足。
儘管垂死者年老體衰,滿臉皺紋,卻依然保有這份堅毅,這個智慧的生命力,這個一戰再戰的需要,或許要把這一切都歸功於他客家人祖先──來自中國文明的搖籃,黃河流域的少數民族。這些客家人以他們的身分、他們的習俗為榮,也因此成為自十七世紀中葉以來就統治中國的滿清皇帝的死對頭,他們絕不接受女子裹小腳,在他們眼中,這是野蠻的傳統。他們揭竿而起,反對皇權。隨著這段令人難以忍受的長時間中斷,這段致命的大震盪:拜上帝會─太平天國,及其有著二千萬名受害者的血腥叛亂,幾乎要讓十九世紀下半葉的中國喘不過氣來。一直到一八六四年神祕去世前都是大南京城主人的「天王」洪秀全,事實上就是一個客家人。他的很多戰友及殺戮夥伴也是。
國家的地位高於一切:或許這位將死者要把他的心念歸因於曾為了爭取中國強大與現代化而參與戰爭的父親。這位曾是家鄉四川反清祕密組織──袍哥會──成員的當地知名人士,在一九三八年被暗殺身亡,一說是被綠林大盜所殺,一說是(比較不可靠的版本)尋仇的對手。或許他只是一個意外的受害者,甚或可能只是一個健康的意外。
但不可思議的起死回生能力,對於截然不同之命運的嗤之以鼻,以及對於長期投入的行動之合理性的絕對信心:這一切,這位在一九九七年二月初躺在北京軍醫院病床上的九十歲老人,畢竟要將它歸功於自己的信念的力量。只是啊,腦充血讓他已然乾枯的身體癱瘓了,似乎離終點不遠了。但老人真的什麼都沒忘記,或者可以說忘記得很少。
他覺得,他的生命從他年輕時就和這個至高無上的目標──中國的復興──牽扯不清了。
一九○四年夏天他出生那一天,這個龐大的國家仍處於瀕臨滅亡的滿清桎梏之下。這個不配做他們強大祖先的統治者,對內壓榨弱者,對外卻屈服於來自歐洲、美國、俄羅斯及日本的欺侮。
對於這個懷疑自己的中國,必須讓它重拾它的驕傲、它的財富、它的實力。必須從地圖上刪除民族自尊中的可怕傷口:上海與天津的西方租界。把被貪婪的外國人侵占的土地還給祖國:被這些正把他們的帝國擴張到西藏的貪得無厭的英國人所奴役的香港;十年來飄著日本國旗的台灣;在滿洲戰爭中,日俄相互爭奪的亞瑟港(旅順)。
總之,把國家放回它本來的位子:世界的中央(中國)。一個等待被喚醒的靈魂。但誰能做得到呢?在一九○四這一年,人們都在談那位來自公認是流亡美國的跳板──檀香山的孫逸仙。當時是兄弟會(袍哥會前身)及其他三合會成員,陰謀家兼天生的煽動者孫逸仙,當時希望得到美國的幫助,一如二十年後,他也在等待蘇聯的幫助。因為由這位先驅者自十九世紀末就開始進行的中國復興的長征,只能繼續向前行。
孫氏在一九二五年過世,目標始終沒有達成。然而,他不是唯一夢想統一而強大的中國的人。北京老人想起一九二○年的那一天,父親同意他負笈遙遠的歐洲,以半工半讀的方式,研習西方的現代主義。離開出生地四川,遠赴法國那年,剛滿十六歲,這是怎樣的冒險啊!看見馬賽港,看見巴黎的街道時,這是何等的驚奇啊!幾個月之後,在哈欽森(Hutchinson)甚或雷諾─比揚古(Renault-Billancourt)工廠看到貧窮,看到工人環境的艱苦時,又是怎樣的失望啊!
年輕人並不關心這些相對溫和的試驗。在這位身處法國的中國青少年心目中,最重要的是另一個發現:共產主義,一個最終可以讓家鄉,從哈爾濱到廣州,從重慶到上海,從北京到昆明,產生重大變革的工具。
還有牛角麵包,是的,這些有著青春與冒險的味道的牛角麵包啊,一九七五年五月,他以中央委員會副主席的身分訪法結束時,還帶回一整箱,想要和周恩來分享呢!比他年長六歲的周恩來,是他們還只是一小群想要在歐洲創建中國共產黨的熱情活動分子時的導師兼鬥爭夥伴。周恩來於一九七六年一月過世,而周的過世也讓他再次敗落。
鄧小平在床上翻了個身。
又一次失勢,但他將浴火重生。然而,就算生命沒有安排好─第一任妻子死於難產,第二任妻子受到黨內一位更高階的活動分子誘惑,一個兒子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紅衛兵整到殘廢,那麼多同志在一連串的戰爭、饑荒、大清洗中死亡,他也沒讓自己被鬥垮。
在中國,權力還是出於槍桿子,而這把槍,還要有一隻堅定的手握住,這就叫戰鬥。過去的一些戰役紛紛湧入他的腦海。一九三四至一九三五年的長征(鄧小平毫不猶豫站在毛澤東身邊,對抗受德國軍事顧問李德(原名奧圖‧布勞恩[Otto
Braun])所遙控的莫斯科中國諂媚分子);劉─鄧部隊的抗日作戰,以及和國民黨的內戰。這支部隊由他擔任政治領導,他的朋友「獨眼龍」劉伯承是軍事領導。林彪在滿洲地區成功後,一九四九年六月,在與蔣介石精疲力竭的部隊內戰中,取得決定性勝利的那幾場戰役。
還有組織的鬥爭。文革期間的第一次撤職;降級回到江西五七幹校做苦工;一九七三年又以副總理身分復出;對他的生命的新威脅;逃到廣州,躲到另一個朋友將軍,樂於助人的許世友家裡;毛澤東死亡;他的妻子與「四人幫」垮台;被短暫的「英明主席」華國鋒強迫的新的自我批判;一九七八年最後掌權;推出新經濟政策;最初的幾次成功;訪歐的魅力之旅;終於現代化與忙碌的中國。而就在此時,意外突然發生了,必須要讓天安門廣場上這個充滿資產階級言論自由與民主思想的年輕學生聽話,就算有內戰風險,也要派出坦克車。
而誰敢發動這個有益的鎮壓呢?不是那些膽小的五十來歲技術官僚,而是圍繞在他身邊的那群頑固老人:國家主席楊尚昆及一直跟在他身邊的人民解放軍政治部主任,其同父異母弟弟楊白冰;一九三○年代初上海共黨敢死隊的倖存者陳雲;冷酷將軍王震;海軍上將劉華清;另一個文革倖存者薄一波,四分之一世紀後,他的兒子,綽號「紅色王子」的薄熙來將陷入貪腐的無恥政治案件中。
鄧小平再次翻了個身。他感覺很不舒服。啊!這些該死的想法現在竟然這麼難和諧地連貫起來!北京市中心的鎮壓,最好能夠避免呀!但老兵派,這些「元老」,最終占了上風:放手,就是體制的終結,是黨的團結的終結,是他的計畫的消失,是這幾十年來為了讓中國回歸它真正的世界地位──成為超級大國,明天更成為世界最大國(誰知道呢)──所做的努力之失敗。
於是,這個稱呼鄧小平「老爺子」的老人集團,其實都聽命於他,因為他是他們的領袖啊。
「如果必須殺死兩百個人,才能確保中國二十年的和平,那也是值得的。」
事實上,更是如此。再次流血,但我們已經看過那麼多的血!面對從大躍進的三千五百萬人餓死,到文化大革命的三百萬受害者,這幾百具甚至幾千具屍體算什麼呢?西方是有在抗議,但至少一個世紀的動亂時間印記,沒有什麼比對北京政府的無力抱怨更嚴重的。因此這一次,是的,老人們可以通過。
「黨第八屆四中全會選出的以江澤民同志為首的領導集體,現已卓有成效地開展工作。經過慎重考慮,我想趁自己身體還健康的時候辭去現任職務,實現夙願。」鄧小平在十一月宣布。
還保留著巨大影響力的老爺子,呈現半退休的狀態。一九九二年,啟動偉大的經濟改革。一九九三年,江澤民全面掌握控制權。四年後,鄧小平的最後願望:活到明年七月,看到英國把香港歸還給中華人民共和國。但,等不到了,永遠等不到了。
鄧小平即將走入黃泉,然而在走下他的人生舞台之前,他讓巨人復活了。事實上,今天這位垂死之人,明天歷史將認可他是促使他的國家成為強權的政治家。因為他的前輩──造就「中國的三個皇帝」:孫逸仙、蔣介石、毛澤東─所沒有做到的,瀕臨死亡的老爺子做到了。
孫中山是提供了衝勁沒錯,但他的形象是衝動的,是欠缺深思熟慮的主動、不可預知的逆轉、沒有明天的結盟等等的亂七八糟──一下子是西方的政治民主與經濟自由主義,一下子又是蘇聯的官僚獨裁與計畫經濟。這位迷失在自己錯綜複雜的陰謀中,參加過上百個祕密社團的醫生,什麼事都做,也什麼事都沒有結果。然而他還是喚醒了沉睡的巨龍。
善於盤算而粗暴,政治狡詐多於軍事謀略的蔣介石,差點就讓站在現代化邊緣的中國翻轉過來。可惜,被迫雙線作戰──一方面是日軍,一方面是「共匪」──的他,因缺乏士氣與激勵而失敗,也因缺乏開放精神與社會寬容而失敗。由於他超乎一般人想像的堅定而頑強的抗日精神,蔣委員長──國民黨這個無可爭議的領袖頭銜──於一九四五年以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勝國的姿態,出現在世人眼前。然而,四年後,蔣介石這位失勢的巨人不久就被迫引退台灣,把中國大陸拱手讓給他的共產黨死敵,只能在台灣休養生息,直到死亡。如今誰還記得在他的統治下,中國幾乎廢除了一個世紀以來荼毒他的國家的所有「不平等條約」?只是那些條約在美國不在乎的眼光下,又被史達林的蘇聯在滿洲重新恢復了。歷史會撒謊,也懂得遺忘……。
至於毛澤東,大家都同意,他就是個具有驚人魅力的政治軍事領袖,有遠見但沒有良心的天才。勝利後,共產黨領導班子的其他成員才發現了一個沒有能力管理國家的領袖,儘管他已經征服了這個國家,沒有分裂,沒有人為引發的風暴,沒有颶風,沒有各種影響社會各個層面的悲劇。對於子民的痛苦無感的偉大舵手,還是完成了中國的獨立。十年內,就讓中國陷入兩個極大的災難之中:先是大躍進,接著是文化大革命。把自己看成是古代皇帝的他,必須超越人類所有爛攤子中最爛的。對於他來說,人只不過是「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畫圖」。
總之,因為他們的缺點和他們的優點,因為他們的非現實主義或他們的實用主義,因為他們策略或意識形態的錯誤,因為他們成功或他們的失敗,北京城的這四個皇帝,粉紅色的孫中山,白色的蔣中正,以及紅色的毛澤東和鄧小平,造就了新中國,讓過去的這個世紀成為中國龍復興的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