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走在喧囂的大街上,到處充斥著現代建築的色彩洪流,五顏六色的外牆、看板或燈號都爭相映入眼簾。造訪名勝古蹟,這些在現代相形黯淡的神社佛閣,過去也曾點綴著各式鮮艷色彩。放眼海外,教會的彩繪玻璃和其他設計的用色也十分巧妙,各大宮殿更是裝飾得金碧輝煌。
不過,建築色彩其實是一個很複雜的主題,在市面上很難找到一本專門探討建築與色彩的相關書籍。大學的建築科系,也幾乎沒有教導色彩的相關知識。但事實上,每座建築都有顏色,相信大家也都親眼見過五彩繽紛的建築,就跟本書所介紹的紅、藍、黑等各色建築一樣。那麼,為何建築界對色彩漠不關心呢?
建築與色彩――從歐洲開始
從歷史上來看,建築並非是單調無色的。甚至可以說,古代的建築和色彩有著密切的關係。古埃及的石造建築上繪有彩色壁畫,這一點古希臘也相同,連古羅馬的建築物使用大量色彩一事也廣為人知。維特魯威的《建築十書》有記載羅馬的建築技術,當中有載錄到建築與色彩的內容,以及使用黃土、紅土等顏料來製作塗料的方法,可見古羅馬人認為塗裝是建築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雖說如此,但也無法確認有多少的建築是將外觀全部塗色。維特魯威大部分講解的都是壁畫,塗裝頂多只能歸為裝飾的一環。
後世的歐洲狀況也相去不遠。因為建築上的色彩會慢慢褪色,再加上石造建築的改建和翻修期間普遍都較長,自然而然地就剩下沒有色彩、只有石塊原色的建築了。
建築界不討論色彩,也是一種觀念上的問題。文藝復興時期,在古典風格復興的浪潮中,人們推崇希臘大理石雕刻潔白至上的價值,認為白色才能顯現出光影變化。將美術制度化的法蘭西學術院,在17世紀掀起了繪畫的「線條與色彩之爭」。路易十四時期,重視線條和素描的派別佔優勢,描繪形態被視為一種理性的行為,色彩純粹是形態的附屬而已。不過,到了路易十五的時代,洛可可風格大行其道,色彩派越來越強勢。因「色彩」能呈現纖細與感性,正好與時代的風氣一拍即合。
而學術上的發展,也造就了建築與色彩的全新局面。18世紀後期開始,考古學的調查活動大有斬獲,人們發現希臘神殿有過去著色的痕跡。可是,長年來大家都深深相信希臘神殿是白色的,這種刻板印象不是一時就能輕易改變的。白色仍被視為至高無上的美學,上色則是不入流又頹廢的作風,簡單說就是二流作為。饒是如此,19世紀有越來越多人前往希臘,親眼看到建築上色的證據,趨勢又開始對色彩有利了。相信白色比較高級的學術院派,跟色彩派又引發了「多色爭論」。於是乎,除了新古典主義的白色石造公共建築以外,多色的建築和住宅也興建了不少。
古典建築與色彩是密不可分的,關於這一點,從事建築修復的維奧萊-勒-杜克(Viollet-le-Duc) 曾說過:「在雕刻和建築的領域,長期以來我們都只注重形式,彷彿默認了所有凹凸立體物都該是無色的。」希望喚起人們對色彩的關注。只是,在當時主流認為不應該任意為建築上色。但他認為建築需要具備完善的呈現方式,在古代會先安排符合建築風格的周邊環境,再來考量色彩的問題。
19世紀的英國藝術評論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 ,在談論「色彩和建築相應的使用」時曾說到,他將建築視為一種有機生物。換言之,他反對在各個部位塗上無關的色彩,色彩和雕刻應該相得益彰才對。他雖然對單色偏愛並做了探討,但他亦認為單色是不完整的,完整的建築由最高級的雕刻構成,而雕刻也要有花紋和色彩來映襯。由此可知,色彩是建築不可或缺的要素。
現代主義與色彩
到了現代主義興起的時代,情況又改觀了。比古典風格更要求幾何學形式光影變化,捨去多餘裝飾後也更講求構造,在這種風氣之下更沒有談論色彩發揮的空間了。白色的概念也連結到無色,甚至衍伸出清水混凝土的表現方式。基本上這個潮流一直延續到現代,在建築領域中色彩幾乎被忽視了。不過,我們即使處於現代主義也不能遺忘色彩的存在。奧地利建築師阿道夫‧路斯(Adolf
Loos),被喻為現代主義的推手,即使曾表明「過度裝飾是一種罪惡」,卻也同時是善用色彩的。他認為「考量外觀整體效果是建築最重要的課題」,因而贊同外觀塗裝和多色裝飾(當然,大前提是不矯飾素材,並且認同素材的價值) 。
法國的建築大師勒‧柯比意(Le Corbusier) ,在白色至上的時代,使用以淺色為主的顏色,並且在清水混凝土上也點綴使用色調較低的三原色。而於包浩斯(Bauhaus) 而言,色彩被類為一門科學。約翰‧伊登(Johannes Itten) 奠定色彩理論,德國建築師沃爾特‧格羅佩斯(Walter Gropius)
的作品也使用大量色彩。現代主義的另一巨匠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
,看似只突顯素材質感,似乎與多色無關,但這並不表示他不在乎色彩。石材、金屬或玻璃的色澤,還有突顯這些素材的塗色,都是他注重的建築要素之一。直到近代,號稱紐約五人組的現代主義建築師崛起,現代主義才失去色彩,變為真正的空白。被喻為「白派」的這五人,以純白表現前衛的現代主義形態。但在同一時期,與之相抗衡的「灰派」也廣受矚目。最後的結果是,這樣的對抗宣告了現代主義的終結,以及後現代主義的開端。無視色彩的作法導致沒落。建築與色彩的關係,彷彿處於一種進退兩難的緊繃局面。
日本建築與色彩
在日本建築中,色彩究竟佔有何等地位呢?從現存的神社和寺廟來看,神社大多一向採用鮮艷的顏色,寺廟則是樸素的風格居多。若考量到古代建築的用色或是沒用到什麼顏色的話,似乎從佛教寺廟傳來日本之後,才開始建有紅、白、綠等鮮艷色彩的建築。神社還牽涉到「式年造替(定期將神社社殿全部或部分翻修)
」的制度,舊有的建物很難留傳下來,幾乎可說是不復存在。然而,在保有古式風格的伊勢跟出雲地區,神社還是維持原木的樣貌,合理推測在古代應該也相同。但就此斷言古代建築沒有使用色彩,倒也未必。例如,伊勢神宮的欄杆上有五色座玉(寶珠形裝飾)
,出雲大社的天花板上也有用色鮮明的八雲圖。古時對色彩的追求,是以細緻、深邃以及隱密的方式呈現。神社的風格亦有可能是受到寺廟建築的影響,宇佐神宮或石清水八幡宮這一類於奈良時代(西元710年至794年) 以後建造的神社,柱子使用的是朱漆。因神佛習合(日本將本土信仰和佛教互相揉合成一個新的體系的現象)
由來已久,神社和寺廟之間互有深遠的影響。要說到日本宮殿建築的話,自藤原宮的大極殿以後,也建造了不少彩色的建築。日本建築塗色,也成為了理所當然的現象。
不過,在日本用不用色還是有一定的基準。比方說宮殿的對外建築物雖然有使用色彩裝飾,天皇的居住空間卻是以原木為主;神社的話,前述的伊勢神宮或是出雲大社,基本上也是維持原木傳承下來。根據繪畫史料的記載,不同的佛教寺廟也有不一樣的用色講究。在「一遍上人繪傳」當中,神社和寺廟的主要建築都有上色,但神社的拜殿幣以及殿(前者供參拜之用,後者則為放祭品之處)
是用原木,寺廟的本堂也是使用原木。可以說是為了區別神明與凡人的空間,或是日本文化看重原木的影響所致。另外,繪畫呈現的是不是事實也難以斷定。也或者就算建物塗裝上色過,卻因表面色彩無法持久,就算乍看之下是原木,但其實可能也只是褪色了。到頭來,我們從史料中得知的,僅限於當時人們對於神社與寺廟用色的普遍性理解而已。建築學家濱島正士先生曾分析,日本建築的神社(本殿)
和塔有塗成紅色的傾向,臨濟宗的寺廟有使用色彩裝飾,淨土宗則以原木為主。現在習以為常原木的禪宗寺廟建築,事實上,在過去也曾是有用色的,這一點十分地有趣;以祖師的居所起源的淨土宗,其建築風格流傳到現代首尾一貫以原木為主也是一大特色。
日本有重視原木和偏愛古色的傾向。只不過,這是從枯朽的原木中領略的美感,還是一種懷古念舊的感覺,就不得而知了。茶道宗師千利休的草庵風茶室,用色風格皆傳達出幽靜的美感,「古色古香」也成了一種表現方式。刻意表現出無色、褪色狀態的顏色表現都是存在的。在建築的領域中,色彩展現出了深奧的學問,瞭解建築的用色,也許能幫我們找出建築的嶄新一面。
大田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