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原來徒步可以這麼簡單又那麼難
跟著阿泰與呆呆爬山有兩次,一是日本妙高的火打山與立山連峰縱走,二是清邁小狐狸健行。兩段行程風格迥異,立山連峰是絕景一個接一個來,清邁則是緩緩地用樸實的風土人情讓整趟健行充滿感動,一直延續到回國後仍久久未散。
這一切始於一個微小的契機,當時在討論工作的時候,得知他們即將去日本,我脫口說也好想去日本爬山喔,結果呆呆就不暇思索地問我要不要去?於是就瞬間成行了。好幾次走在步道上心裡還會想著:我怎麼會跟他們一起爬山呢?從一個因為合作書籍插畫而認識的友人,轉變成強力山友,我默默跟著後面吸收一些登山與裝備知識,收穫良多。
最有趣的是同行的友人都喜歡拍照,每個人捕捉的重點不同。阿泰總是能很快的找到最佳位置,不多不少懂得取捨,感覺拍照的過程已經對日後的遊記撰寫有了底。室內設計背景的Y君觀察敏銳鉅細靡遺,再普通的場景被他一拍好像都有那麼一回事,若有遺忘的細節,回頭找他的照片準沒錯。呆呆最神秘,本以為已經在粉絲頁分享完了,卻在許久的某日個人臉書上貼出一張出眾優異乍看不知道是那裡的照片,但卻是我們一起走過的地方。看著他們的照片常常會發現自己遺漏的風景,有時甚至會覺得我真的有走在一起嗎的驚嘆,這裡並不是指照片取景跟現實有極大的落差,而是檢討自己是不是因為疲累而降低了對四周的敏銳度。不過也因此後來有點偷懶,想說反正他們都會拍,便雙手插口袋放心地走著(笑)。有會拍照的朋友不管在平地或山上都很重要。
結束立山連峰縱走回國後我陷入了一種軟爛狀態,精神恍恍惚惚,感覺身體在台灣靈魂卻還在立山的步道走著,簡單說是不想工作。但若是旅行後的疲勞還可以理解,卻連爬山都興致缺缺了,這讓我感到疑惑。後來想,也許是風景的胃口被養大了。雖然之前去過尼泊爾EBC,但那是半個月以上的行程,足夠從美景中脫離,立山則是短短的三天兩夜,加上一週的天氣預報都是雨天,卻在主要的健行日放晴了,更加大了立山行的特殊性。別山、真砂岳、富士ノ折立、大汝山、雄山,百名山毫不客氣接連轟炸著視覺,加上時而雲霧繚繞與最後難忘的雲瀑夕陽,大自然把山的各種面貌無私的都在一天之內給了我們,回來被這些景象盤據腦海,深怕輕易就忘記當時的感受。
調整這個心態,是聽到他們即將從家鄉鹿港走到玉山,也就是「從零開始」的計畫。知道時心裡震了一下,原來徒步可以這樣設定,這麼簡單又那麼難。他們在粉絲頁宣布這個計畫時短時間內湧入了許多留言鼓勵,我想大家應該都一樣被「走就對了」的觀念感動著。後來每天都會看到他們更新進度,從阿泰戲稱行腳美食節目般的城市走到往塔塔加的無人山路,身體好像一步步退去某些東西,朝自然更近一些。
清邁之旅則是我們一致同意在身體與心靈上都得到相當程度的滿足,參加健行的夥伴們回國後都無私的將路線與遊記分享給大家。之所以會那麼強烈,我想是因為過程中很扎實的碰觸了土地,除了很直接的身體睡在山野,更重要是主辦者的理念,沒有過度設計的健行原來是那麼單純而有深度。阿泰多次提及原鄉鹿港海邊對他的影響,我覺得清邁健行也有這樣的感覺,它形成一股隱形的力量在心中鼓舞著自己,在日後灰暗提不起勁時,提醒著還有很多地方值得去體驗。
川貝母
前言
日常
清晨自翠池山屋啓程,沿北稜角旁的鞍部下切回到雪山圈谷,傾斜得令人驚懼的雪坡漸趨和緩,胃裡翻攪的不安才跟著平息。原本成一緊密縱隊的夥伴們呈放射狀散開,收拾好幾乎要摔成碎片的思緒,在當日還無人踏過的雪地悠然漫步,各自留下一道細長、篤定的足印。這時在高空伺機已久的巨量雪花才紛紛落下,彷彿是為了慶祝凱旋而歸拋下的彩帶,翩然飛舞在一號圈谷,宣告旅途的圓滿。接下來只需要回到三六九山莊,隔天就能下山返家。
我鬆了一口氣,回憶起好幾年前第一次走上雪山的情景。那天元旦,寒流極冷。印象非常深刻的細節是,從七卡山莊走到三六九山莊時,水瓶裡的熱咖啡竟然結凍了——往後即使遭遇再怎麼酷寒的天候,也從未來有如此情景出現。許多隊友選擇折返,但我沒有放棄,持續穿過黑森林到達圈谷,獨自循著模糊路跡往主峰前進。路上積雪頗深,沒有嚮導領路,沒有套上冰爪,連背包都不在身上。那時年輕,對山仍然懵懂,不知路遙也不知疲勞,更不懂安危,莽撞的精神意識凌駕疲憊的身體,整個人像是餓了太久的猛獸,一股腦地往獵物的方向直撲。登頂後,一個人呈大字型躺在一塊柔軟的雪地上,很安靜,只有心跳的聲音。回神後看著藍到發黑的天空,初次意識到和山建立關係是自己的事情,與他人無關。那一刻,「山」這巨大的物體才終於真正地進駐我微小的心裡,重重地壓著,再也移不開。
但和兩性關係一樣,無論一條路走了幾回,換得多少次感官的新陳代謝,身體永遠只有一次初戀的機會。於是為了重新捕捉那份快感,登山成為一種競賽,開發新的路線、追逐新的高度,不探討為什麼非得登頂,只相信那是唯一要抵達的地方,不曾懷疑。過了幾年,經過長距離步道的洗禮,透過全程徒步者這個角色,對於「登頂」,或者廣義的「走到終點」這個無意識的行為有了新的詮釋。我因此理解,在任一座山峰登頂,或是走到任何一處路徑的盡頭之時,心裡那股激動的起點緣自何方。
全程徒步(Thru-hiking)的定義是,在時間有限的健行季節窗口,從起點走到終點,一次完成一段長距離步道。而它的魅力在於清楚知道上一秒剛踏過的土地,有可能這輩子再也不會重返。這賦予步行者不斷向過去告別的處境,目光只凝視前方,每一步都往新的世界推進。所以站在山頂、鞍部、啞口,任何一處高點,回望時才會驚覺於漫漫長路堆疊的神聖與純粹。
而不論距離有多麼遙遠,一條步道既然被命名,被畫上編號,被文明收編,那遠方就一定有終點。終點也許是一塊巨石,也許是一根圓木,是人類塑造的膜拜對象,藉由一個可以被觀察到的紮實物體,讓步行者清楚明白往後不再有未竟之路,於是能夠停下腳步,停止那單調重複的肢體行為,一路上不斷被掏空的心智終於獲得填滿。我們必須扶著它,觸摸它,否則,一股巨大能量穿過之時,將沒有任何支撐物能讓身體站穩。想想,若馬拉松的跑道終點沒有停止線,跑者該何去何從?
登山者在山上可同時扮演許多角色,哲學家、歷史學家、植物學家、動物學家、地質學家,為了採集各種形式的素材進入山林,有各種不同目的(即使毫無目的也是一種目的)。但共通點是,在每位行者的潛意識裡,不間斷地行走以致終點,是為了滿足一個「完成」的解脫。這不等同於因疲倦而停下的歇息,無論是官方或自己設下的終點,無論終點是否具有實體,「抵達目的地」就是行者的宿命(但絕非義務)。
於是一直到最近,才終於理解自己並非熱愛登山,而是鍾情徒步。如果步道在山上,就往山上走,如果步道在鄉野,就往鄉野去。層層簡化後,發現我所追求的,其實僅是把生活的節奏與步伐的韻律合為一體,將自然淡化為平凡的日常,就像回家後會換上拖鞋、打開冰箱一樣稀鬆平常。
二○一六年的PCT徒步之旅一直影響著我,我雖不刻意閃躲,卻也不想讓它持續滲透,然而那段經歷確實已流入血脈,於是在這本書裡不斷回顧、參照,為了驗證,也為了翻出新的想法,所以持續在鐵道、公路和山徑裡頭尋找答案,卻發現追求的事物仍一如初衷,或者說答案早已了然於心,只是透過不同的方式再三證明。因此這一整本書可以說是《步知道》的後記,用十一萬字去延伸那四千公里的旅程。
旅行就是走出家門,是一個折返的過程,從內心走到戶外,再從戶外返回內心。此刻的終點是下一個起點,如此反覆。無論在山徑、公路或鐵道;無論在曠野、都市或人群,我們一直都在尋找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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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PCT
太平洋屋脊步道(Pacific Crest Trail,簡稱PCT)縱貫美國西岸,全長約四千兩百公里,起點在加州與墨西哥的邊界,終點在華盛頓州與加拿大國境的七十八號紀念碑。步道途徑二十五個國家森林和七座國家公園,是美國三大長程健行路線之一。自一九六八年設立至今,為維護原始景觀與自然環境,只供步行或騎馬通過。在加州內華達山脈與約翰謬爾小徑(John Muir
Trail)有三百公里的重疊,由崇山峻嶺包圍的高海拔湖泊,絕美的景色被譽為整段步道的精華。多變的景觀和豐富的人文特色,每年吸引數千位來自世界各地的挑戰者,單日至少徒步三十公里以上,從春天走到秋天,穿越沙漠、森林、雪地,行經瀑布、峽谷、湖泊,以平均五個月的時間完成步道,是耐力、體力和意志力的綜合考驗。
我們在二○一六年的四月出發,九月抵達,全程耗時一百六十天的記錄皆收錄在《步知道》一書。
阿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