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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卡爾維諾(節錄)
伊塔羅‧卡爾維諾,義大利文學巨擘,大家最熟悉的作品應為《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看不見的城市》,前些年有《困難的愛》、《收藏沙子的人》,此際則有《最後來的是烏鴉》翩然降臨臺灣書市。我們很難不發現到,時至今日,我們依然渴望卡爾維諾。
並不是每一位收藏卡爾維諾書籍的人,均能理所當然地成為他的讀者。書如同一張門票,讓人得以進入戲院,僅止於此,之後我們得在昏暗的燈光下,狼狽與興奮交雜地尋找自己的位置。卡爾維諾並不介意讓你費點心力才能坐下,他始終在探尋文字作為載體的可能性,若我們輕而易舉地就能走入卡爾維諾的世界,此處的輕,容許我曖昧地說,或許更為靠近「輕」浮的輕。
《最後來的是烏鴉》收錄了卡爾維諾自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九年完成的短篇小說,是處女作《蛛巢小徑》與《分成兩半的子爵》之間的作品。此時期,卡爾維諾加入了義大利共產黨,故其中有部分篇小說與戰爭有關,綜觀全書,我們仍可觀察到卡爾維諾關心的,是更為精神性、普世性的存在。篇幅有限,容我以其中兩篇聊表心意。
以〈魔法花園〉為例,一對男女小喬凡尼與小賽琳娜,他們走在鐵道上,不知不覺進入了一花園,往上看有一棟別墅,往前行有一座游泳池。他們沿路探索,並忍不住取走、或使用一些屬於這花園的物件,他們分分秒秒都處於焦慮中,難以擔保自己的作為會得到何種後果,他們一邊逞慾,一邊觀察四周,思忖著後路,像是「萬一得翻過籬笆逃跑,恐怕得把這些花都丟掉」、「他們把兩個杯子裝滿,切了兩塊蛋糕,但是他們沒辦法好好坐著,只敢坐在椅子邊緣」,終於他們遇見了擁有一切的主人:一位臉色蒼白的少年。他竟也和小喬凡尼與小賽琳娜一樣,擔心著隨時會有人進來驅趕他,宣稱這所有不過是誤會一場。
卡爾維諾擅長以一時的場景回應亙久的議題。小喬凡尼與小賽琳娜、花園和別墅,也可以是「人生」的隱喻,我們都是那個坐在椅子邊緣的人,不是很確定自己能夠與萬物之間的聯繫,何時是借,何時是偷,何時能心安理得?小喬凡尼與小賽琳娜一日的探索,不如視之為延長為我們一生的嘗試,偶然地偏移了軌道,期望著新世界。卡爾維諾更高招的是安排了少年的出現,少年的擔心是另一種層次:看似擁有實物,然而轉瞬間皆可能成空,新的世界裡有新的焦慮,並遙遙呼應著舊世界的不安。少年和小喬凡尼、小賽琳娜並無二致,他們都無法免於「無法掌握人生」的恐懼。見過少年的小喬凡尼、小賽琳娜,循著原路回到軌道上。這一次他們走向海邊,進行嬉戲。
◎吳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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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以貫之的輕盈(節錄)
一九四五年五月,義大利戰役隨著德國投降而結束了,英國、加拿大、美國的聯軍一路以西西里島為踏板攻上義大利半島本土南端的卡拉布里亞(Calabria),那時也從事義大利抵抗運動的卡爾維諾還未滿二十二歲。接下來的三年內,卡爾維諾出了他的第一本小說《蛛巢小徑》,並且在報紙上大量發表他的第二本小說集中收錄的短篇小說作品,也就是我們手上這本《最後來的是烏鴉》的由來。作為喜愛卡爾維諾的讀者,必然會十分熟悉他的《宇宙連環圖》(1965)、《看不見的城市》(1970)、《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1979)等奇想傑作,這些作品都在他四十歲之後才出版,可以說是小說家體系完熟的結晶。而這些作品與《最後來的是烏鴉》,便在作家生命光譜兩端遙遙相望。
《最後來的是烏鴉》的兩大看點。第一,是戰後非常年輕,而且還在跟寫實主義討價還價,沒有辦法全面離地的文學新人,如何在臺灣當代創作者肯定也非常熟悉的三千到六千字篇幅之間,快速輕巧地展現自己的魅力。年輕卡爾維諾碰到的種種挑戰,當代創作者多半也避不過──真是文學自己的永劫回歸啊──這本書可以當成三十盤棋的棋譜,無論這些棋譜的成敗或者最終的威力大小,品味一個天才的思路總是充滿驚喜的。第二個看點,是非常後見之明地,從卡爾維諾晚期的作品與理論回過頭去檢視那些發亮的結晶的起點或碎片。
全書被分成四個部分,「抗戰」跟「追憶」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回憶之書,「戰後」、「政治寓言」則是面對世界更即時的小說回應。
可能受限於篇幅還有對寫實性細節的需求,這些作品泰半都像是一種情境式的切片,結尾的事件大多缺乏全篇文本結構性的支撐,也就是以因果鍊來檢視這些作品的話,會發現它們並不是意圖召喚真理或說教的小說。但相反地,小說陳列細節之快速精準,動員的技術之綿密,絕大多數以寫實主義自我保護的臺灣當代短篇小說,恐怕是要感到慚愧的。尤其「追憶」這個篇章的文本,其美學核心與臺灣的鄉土文學,有不少重疊之處,但卡爾維諾光在描繪其小說時空與人物的環節,就避開不少常見的弊病,舉例來說,你很少會感覺到卡爾維諾在居高臨下地「關懷」他筆下的角色,因為不把自己強硬擺上關懷者的高處,也就不需要刻意地將筆下角色弱化(免於失手便成醜化的風險),這些角色的生命力跟個性得以自由呈現,即便是孩童、弱者或愚者,也都有其複雜韻味。〈爬滿螃蟹的貨輪〉、〈地主的眼睛〉、〈巴尼亞斯科兄弟〉、〈蜂窩〉是我覺得值得當代創作者注意的作品。
◎李奕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