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向二十世紀的游斯丁致敬
我愛死了這本書!俏皮生動的推理,妙語如珠的分享,還有那塞滿了有趣典故的附註(千萬別錯過!)。
曾經在和醫師朋友聊天的過程中被問及,是否仍相信惟心論,當下不假思索地回答:「I
doubt。」(在這點,敝人和魯益師算是殊了途)。可敝人要表達的是,何止是惟心,連惟物、惟宗教經驗、靈物相混,以及一切的悲觀和進步主義等等人生哲學的混合方程式都是可疑的。重要的是有神或者是無神。然而,光是講有神也得想清楚。把神明當阿拉丁使喚,分明就是人自己在當神。更慘的是,把鬼當神,誤把黑幫當貴人,想保平安也不能不長眼睛。看來蠻安全的路是,幻想有神,但實際上沒有,結果到頭來,談有神、無神似乎都沒有差。
基督信仰的起點不是有神,而是自我啟示的神。信不信可以由人,但在信之前,神明得先啟示自己。基督信仰的神,不是次級的神,而是超越天地,卻創造天地的獨一真神。這樣的神靈進入物質界的歷史啟示自己,無形地露出了臉龐,無邊際地一腳跨入紅塵。若這屬實,那真會叫人的腦袋打結。信不信由你,若是沒有從萬有本源來的啟示,我們是活在封閉的魚缸裡。在這個狀似自滿的世界中猜想,都離不開物質性和有限的虛擬。不管是宗教語言、靈魂的傳說、復活的想像,哲學的存有等等,文明的昇華和諾斯底的祕境,「超越性」或「內在性」的探索,這些至終不過是物化的戲劇。一切的激情壯闊,面對週而復始的歷史循環,終究會走到神話的黃昏,化作灰燼。那傳說中阻擋在今生與永恆之間的幔子依舊無法被挪去。對無名至高者的敬畏以及對落地慈愛的體現將好似兩片古老的面膜,依時代的需求不斷被複製,彼此卻持續是兩條無法契合的平行線。
魯益師雖身處受千年基督教文明薰陶的西方社會,但如今此地卻日益質疑自我啟示的神。儘管西風的反動早已東漸,東土之國的心靈底蘊畢竟還保有其特殊性,語言、思惟方式和魯益師的風格存在著差異。然而,東亞的儒釋道精神同樣欣羨超越與蛻化,這成了東西雙方不變的相通點。君放眼本地,只見廟寺林立,術士稱雄,智者疾呼,百家爭鳴,箇中所共謀者無它:更美的真相。而這裡再次,絕對的超越者若不主動展露其容顏,一切都只是虛實莫辨,幸福和榮耀毫無立足點可言。不管是訴諸惟物史觀或是惟心史觀,抑或是看宗教經驗勝過一切,這個世界都不過是一顆蛋,被蒸得再熟都不知道廚師是誰。芸芸眾生的命運猶如是西伯利亞麋鹿養殖場裡的群畜,興致一來就集體發狂,無目的地繞圈、奔跑不休,整個世界終歸是毫無頭緒的輪迴道場(針對這點,魯益師就惟物論那樂極生悲的宿命描繪地入木三分)。
延續自古迄今的基督教靈性觀,魯益師指出人不只是為了追求幸福而生,更是為了天堂而被造。自然界和生理感官不是真實世界的全貌,也沒有資格作為判別真假的最終與絕對標準。若想用自然法則來分析屬靈的生命,就好像讓一個只認得肉欲的傢伙來分析愛情,或是讓那只有平面觀念的生物來想像三度空間的存在(補充:若沒有將絕對者的標準內入到人間,還真不知道「自然法則」為何物)。人間的憧憬與哲思遠見只凸顯出其不知命之所終為何,但它們的存在恰巧證實了人想擁有的遠超過可見的今生。若真的渴望求新求變,人就應當追求那有益的幸福。嚮往天堂不是生物性的玄想,而是從智慧源頭而來的合理智慧。對救贖者與救贖意識的渴望深植於各個民族和宗教,也成為使人趨向至高神性的引力。魯益師沿用奧古斯丁傳統對於「利用」和「享受」所作的區分,以攻堅的毅力,透過他獨門的幽默,試圖扳倒那道人類用各樣短暫事物所搭築起來、隔開永恆與今生的高牆。他深知,將過站永恆的短暫祝福當成是永恆的自體,人反而會落入孤芳自賞抑或自卑情結之中無力自拔。這種讓人無法享受永恆,將它和今生對立開來的試探不只糾纏著那些為今生而活的人,甚至也成為基督徒的掙扎。基督徒心繫永遠的福樂,但何嘗不是在看重入世見證以及搶救靈魂歸主這兩者之間選邊站,彷彿其中一者更具永恆性。然而,若一心追求最大的美善,那雖是可變又短暫的自然界,就因此為著我們的緣故成為不可少的媒介。至高的美善會讓原本像是用線條所畫出來的一片模糊世界,得以實現成為真實(或者說得以完全顯露出它原本該有的樣貌),不過,基督教絕不同意上帝會拿掉我們的天性。反之,當內在被永恆的救贖鼓舞,短暫的今生從此就為了向人揭開那永生不死、聖潔如火的榮耀,而變成有意義的圖像與媒介。同昔在、今在和永在者相連,短暫的今生從此何朽壞之有。為絕對的美追求美,愛至高神勝於愛那難以放下的罪我,藉此,天堂的榮耀和今生的渴望將如同兩位情人吻頰,深刻難忘。
魯益師告訴我們,思想獨一真神並非不理性的。雖然思想神道成肉身如同在思想凜冬裡的酷暑,但在信不過真神之前,至少可以先來思想祂。「絕對的神成為真實的人」之所以有吸引力,乃因它宣稱,神話的預表被真實的歷史所取代。即便人的偏見和私情會作怪搗蛋,以致若不設法讓絕對者滾下神壇就彷彿會腦部缺氧一樣,但想對「完全者成為完全人」此真相保持不置可否的態度,終究是不可能的,除非一個人失去了求智慧和得幸福的動力。有啟示和無啟示分別代表的一百分和零分,正如信與不信的差距是天堂與地獄之別。魯益師天使般的智慧轉化了中世紀那枯澀難懂的經院式論證,讓有神觀的護教學在活潑流暢的常識對話中,重新找回理性那更寬廣、整全的形象,而整全正是邁向神聖這完全之途的一個轉變的記號。信上帝帶來生命的豐富與提升,「我信基督教,恰如我信日出東方,不只是因為我看到太陽,而是因為依靠太陽我看到了其餘的一切。」於此,理性的功用是不可少的祝福。信耶穌不代表因著全心渴慕、返璞歸真,理智就從此停滯發展。魯益師曾說:「基督從沒說我們要心智做小孩……祂想要看到我們有孩童一般的心,卻有成人的頭腦。」橫豎一死的血肉之人,因著領受了基督,雖然因此喪失了胡作非為的能力,卻依然保有思考不停、忘情於受造之榮的自由,正如〈極重無比的榮耀〉帶領我們所體驗的,那種貼近並瞻仰榮光的理性翱翔。然而,信仰並不只是知識,而是與神相交,是負起責任與代價來跟隨祂。若非如此,信仰就比胡思亂想好不到哪裡去。如果開車或搭車是惟一到達目的地的工具,那麼即便路上會有風險,但真的坐車上路總比因害怕發生車禍而不坐車、以致永遠到不了目的地來得好。不可否認:怎麼信就會怎麼行;反過來,怎麼行也可以成為所信對象的可靠記號(諾斯底人可不敢這麼說)!〈小圈圈〉、〈論赦免〉和〈說漏了嘴〉等幾篇文稿曝露了人性的脆弱,也讓魯益師的信仰關懷多了生活化的一面。
大師魯益師深刻洞察人性心理,在現代的厭神風潮中,訴諸常人普遍共有的道德意識與幸福感。這提醒了基督徒們,若想深知所信,就必須先深思所欲。通往上帝的那條路,存在於人的渴望與迷惘之中。這個護教路徑不僅沒有泯滅人的道德意識與良知,甚至接受、思想與回應永生之事。只有承認自然理性與超自然的恩典之間存在著類比性,前者才可能得到後者的提升。那使童女感孕的聖靈,也讓人的理性意志這自然的恩典,成為迎接信心這超自然的恩典得以臨在的可貴馬槽,這是魯益師回轉向神的親身經歷。為此,感恩慶賀這位現代護教士的又一部經典中文譯作得以問世。
張聖佳
(本文作者為中華福音神學院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