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翻譯精神分析的當代性:繁/異
林耀盛(臺灣大學心理學系教授)
宋文里教授這本書《重讀佛洛伊德》,是一本嘔心瀝血琢磨功夫練就的不容易完成的譯註書籍。儘管本書涉及精神分析的兩個難題,佛洛伊德與翻譯,宋老師依舊展現回應難題的努力成果。
佛洛伊德的難題,在於精神分析的詮釋。對於佛洛伊德而言,基本上,只有一種應用精神分析,也就是精神分析的臨床治療。他曾經給予精神分析定義如下:(一)一種研究心靈過程之方法,除此之外,幾乎別無他法可以達到。(二)一種建立在此研究之上之神經症疾患的治療方法。(三)藉此途徑所獲得的一系列心理學觀點,而它們逐漸擴展為一門新興的科學學科。由此,精神分析是一種研究心靈過程的方法,而當我們在其他領域運用精神分析的概念與構想時,那並不是應用精神分析,而是精神分析原本就是一種「研究方法」。精神分析的「後設心理學」始終是一種依照臨床病理材料(症狀、夢、失誤行為等)而不斷地反省與演變的科學預設,而非可直接應用的教條理論,無論是應用在臨床治療或人文科學。也因為臨床的現場性,作為研究法與臨床實踐的精神分析,無可避免涉及如何轉化的在地文化語境問題。這也是宋文里教授在多年前的提問:「我們(作為一個具有自主性的研究社群)可以從心理病理學和心理治療實踐的根本之處談起。對於這個根本問題的敘述,不應是以回到傳統漢語來當作解決,而是先要從傳統漢語如何翻譯成現代漢語來著手,於是臨床/本土的問題(經過翻譯)就變成臨在/自身的問題。」
我們自身遭遇的翻譯難題,在於精神分析與漢語文化的不可共量性。孔恩(T. Kuhn)指出翻譯包含兩類異質的動態,一種是狹隘的、技術意義的翻譯動態;一種是解釋意義的狀態。前者如英文翻譯為中文的形式,後者如歷史學家或民族誌工作者解讀一種不為知識界所瞭解的文本。翻譯對即使嫻熟於雙語系統的人來說,也是困難重重。孔恩後來引入心理辭典(mental
lexicon),說明在常態科學階段,說話社群中的概念系統的標準或有變化,但並不改變其心理辭典的結構。科學革命階段,心理辭典結構產生轉變。因此,在典範的狹義意義上,不可共量是在不同概念系統的心理辭典結構層次上,彼此以辭典結構上不可互相轉譯的陳述呈現。但是,不可共量既不是指不可對話,亦非指不可比較性,更不是指知識體系的全面差異。概念系統的差異是局部的、並非全然地不可對話和不可相互比較。就此而言,一個理想的精神分析翻譯,應該明顯不同於其他的翻譯。
這本宋老師的精心譯註之作,顯示宋老師在漢語基礎下的臨床功夫,嘗試向讀者說服重新閱讀佛洛伊德的翻譯文本,需要不同於其他翻譯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本書精選的譯本,不僅是因為除一篇文章外,尚未有中文翻譯,重要的是呈現佛洛伊德構築思想的歷程,以捕捉其由短論註記發展成重要論著的耕耘思想的「延異痕跡」,呈現佛洛伊德全集本身「未完成式」的反覆思想鍛鍊過程。當然,佛洛伊德的論述終究是「未完成式」,本書的譯註分成兩大部分,可說屬於理念篇與技法篇,都是「正在進行式」。這本書並非研究大全或閱讀指南,或是佛洛伊德的臨床密技法,而是促發我們重新認識精神分析的觀點。若以完整論述的文本是理解佛洛伊德的大他者(A)比喻,短文註記則如小他者(a),是引動理解精神分析的重要動因。
但有時,終究有話語轉譯的難言之處。然而,本書選譯評注的文本,無非是展現另一種考古學的形式,這樣的考古學不是要回到歷史過往遺址的路向,而是要回到我們「當下處境」,看到過去佛洛伊德留下來的問題,我們當代如何回應的處境。進言之,既然這是未完成式,宋老師的精選翻譯,不僅是帶領我們閱讀佛洛伊德的文本經驗,更啟發佛洛伊德思想所遭遇的問題,我們當代可以如何回應的重大課題。甚至,透過佛洛伊德的翻譯評註,帶出未完成式中可能的「未思」意義。「未思」的部分往往是由側面標定它、揭露它,這是一種思想的體驗,如此的體驗來自於研究,比較適合的策略是探索它,而不是用範疇來探討。宋老師長年對於精神分析的研究教學所淬鍊出的翻譯功力,充分展現這本書出版的當代價值,無非也是指向一種精神分析未思體驗的探索,而非定論的範疇。
因此,對於「回應問題」的關注,不是太快認同於啟蒙之光而自我遮蔽於既有的認識牢籠,而是在時代光照中持續搜尋暗影的旅人。宋老師始終是這樣的旅人,不斷在暗影中考掘,促發當代人共同面對我們尚未回應的佛洛伊德留下來的問題。當然,回應佛洛伊德留下的問題,需「重讀」佛洛伊德。重讀,不僅是多重反覆閱讀,更是重要的經驗過程。如〈論分析治療的開始〉(參見本書譯註)一文所示,我們閱讀精神分析的讀本,或許如同精神分析的實際操作,佛洛伊德認為就像西洋棋譜一樣,往往只有開局與結局的呈現,其過程依個人的不同而變化萬千,許多方式是依個人的習慣而定,分析師也應依病人的特質與個人的理由作適當的調整。只是,佛洛伊德的個案,與其說可以被治癒,不如說,經由精神分析的運動,重新「認識」自我的多重性。本書的閱讀位置,當然不是去複製體驗或片段相信,而是尋找自我分析的位置。
精神分析是一種使命,也是一則主體寓言,在這座永恆之城堡裡,當代精神分析的守城人,已多所變形(各式各樣的新、後佛洛伊德主義者們),但都無法繞道佛洛伊德的遺產,以及他所留下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話語。宋老師透過這本書所精選論文的翻譯評註,是一種對佛洛伊德遺產的注視。它從那一個發光點的層次注視著我們,讓整個精神分析的風景變得不只是風景,而是展示凝視永遠是光與晦暗之間的運作,是那樣的一縷光的閃現,帶著所有的模糊性和變化性,參與、注視著我們閱讀視窗的風景,以及聆聽沿路景觀的話語。
莊子曾提到:「辯也者,有不辯也。」莊子不僅不斷「因言遣言」的「否定敘述」,同時他還對自己的「否定敘述」加以否定。他相信自己的話和別人的話一樣,都是可以自我磨滅,自我否定。由此文化資源來看,宋老師評註文本的空白處、提問處,是宋老師留白不語的部分,這是讀者閱讀此書時參與思考的起點,也是與宋老師翻譯對話的開端,打開追問佛洛伊德面對的問題,以及探索未思的地帶。如此的體驗過程或許更可以見證出精神分析在二十一世紀,仍會是辨識時代口音與容顏的一種方法,只要,願意積極傾聽,聽瘖啞。在語言結束的地方,沉默開始了。沉默緩和地為時間引路,這也許,就得進入自我分析的反覆旅程,才能瞭解佛洛伊德不在別處,而在我們的生活、文字、書寫和夢作之中。
閱讀本書,是以增補佛洛伊德文本的方式出場,以別種語言出場。語言總是不斷地換場,在換一個方式說出的過程中,就像是更換鏡頭。在「彼」語言中翻譯「此」語言,意義在轉譯的同時也是意義的新生。我們,透過本書鏡頭所指向的位址閱讀聆聽,始終,以不離焦點的方式靠近精神分析的場景。
推薦序二
精神分析的譯(異)者
沈志中(台灣大學外文系副教授、法國巴黎第七大學基礎精神病理學暨精神分析學博士)
無論在精神分析理論或其治療情境中,翻譯始終是重要的課題。如佛洛伊德早期便認為造成症狀的「抑制」(Verdrängung)是因為記憶無法被「翻譯」(Übersetzung)為文字所致,甚至也以翻譯為模型提出著名的精神裝置假設,亦即記憶並非知覺所留下的永久痕跡,而是會以不同的符號(Zeichen)被多次「重新排序」(Umordung)、「重新書寫」(Umschrift),最後構成為「無意識、前意識與意識」等系統。如此,從一個系統到另一系統所涉及的意義的改變就有如翻譯一般。
顯然佛洛伊德對翻譯有著深刻的體悟,也因此能夠從自身豐富的翻譯經驗道出譯者的命運:「譯者即叛徒」(traduttore traditore)。那甚至是雙重的背叛,因為翻譯必然背叛原文,亦背叛譯者自己的母語。以致於如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所言,「好的翻譯」總是受到兩種南轅北轍的評價,像是「真無法相信這是翻譯」或「這簡直就是原作」。前者顯然是因為翻譯完全拋棄了原文,才能寫出不像翻譯的文筆;而後者則徹底抹煞了母語,才能讓翻譯等同於原作。翻譯便是如此矛盾的顛覆與自我否定。
然而,翻譯令人著迷之處又何嘗不是在於翻譯的不可能性。在外語的衝擊下,譯者被迫從語言的主宰者退位,不再確定什麼才是「忠實」的翻譯。但此種無權威的不確定性反而更讓他執著於不可能的「恰當」翻譯。譯者當然也知道,最好是不要翻譯,直接閱讀原文;而一旦翻譯,就只能無盡地追逐永不可及的「理想」。這正是翻譯的「異化」(aliénation)效應所產生的慾望辯證──就拉岡(Jacques
Lacan)對該詞的定義而言。翻譯必然造成譯者的分裂與被欲求的新的空洞客體產生。翻譯必須捨棄原文才能將作品轉變成譯者的母語,但同時翻譯也必須背棄母語才能讓它「說」它所沒有之新事物。正如「叛徒」這個字,無論是德文的 Verräter,或法文的
traître,均帶有「背叛」與「洩密」的雙重意義。譯者既「背叛」又「洩密」。顯然除了背叛原作、背叛母語這種雙重原罪之外,譯者同時也揭露了某種不為人知或無意識的語言的秘密。
同樣地,在《譯者的職責》中,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也主張翻譯並非為了不懂原文的人而作,而是一種獨特的語言形式。翻譯的功能在於讓作品得以在另一個語言中延續其生命(Überleben, Fortleben)。讓不同的語言各自以不同的形式說著「純粹語言」(reine
Sprache)或「原初語言」(Ursprache),就像從支離破碎的碎片拼湊出花瓶的原貌。如此,翻譯就如同精神分析的「詮釋」(Deutung),它並非以意義取代另一個意義,而是透過意符的流動,去逼近一個具決定性的核心欠缺。
就此而言,翻譯永遠都只是語言生命的一小片段或一場「文字旅遊」(le voyage des
mots)。譯者的職責就在於盡量敞開其母語的門禁並悅納異己,讓被翻譯的作品能以令人感到陌異的「異者」面貌在另一個語言世界旅遊。當語言差異的碰撞並未導致「異者」的退避,而是引發更廣泛的議論時,或許旅遊中的「異者」也會考慮在另一個語言內定居。如此,翻譯的忠實並非忠於不可及的原文,而是忠於這種接納外語、呈現不可化約之語言差異的作業。宋老師的翻譯與評註工作,無疑是從譯者走向異者這一職責的體現。
精神分析的中文翻譯落後英、法等西方語言,甚至也落後日、韓等東方語言數十年之譜。但翻譯的落後未必是劣勢,因為從各種語言的翻譯經驗來看,中文精神分析學界將更有所警惕,不再心存提供一套既成、標準的佛洛伊德術語的幻想。雖然在英譯《標準版》(Standard
Edition)的旗幟之下,這樣一套便利的術語確實對精神分析的傳播帶來一定的貢獻。然而晚近許多論者均一再挑戰《標準版》的權威,並質疑以這樣一套標準的術語來閱讀佛洛伊德的著作,所失去的難道不比所獲得的要多出許多?正如法文版《佛洛伊德精神分析著作全集》的譯者所言,佛洛伊德的翻譯不應有最終的版本,而應是不斷翻新的「重讀佛洛伊德」:
「佛洛伊德的作品乃是一種朝向越來越差異化的概念發展運動。若翻譯只是去適應並試圖重建此一運動,這仍不足夠。所有真正的翻譯均不僅去體驗作品這個異者,相對地也讓作品去體驗翻譯這一異者經驗。唯有異者才能發現作品中隱伏的事物,也唯有過渡到一種外語才使作品的發展更為完備。〔……〕翻譯將成為作品生命中的一個契機。」
若精神分析的中文翻譯能引領讀者對佛洛伊德更深入、更全面性的討論,甚至引出更多的翻譯工作,那麼精神分析的中文譯(異)者或可減輕其背負之滔天大罪。
譯序
重讀佛洛伊德
譯註者導論
知識作為一套同時發生的複雜事件之表達,我們無從說起,除非透過一一描述;也正因如此,我們所作的說明從一開始就恰恰由於單面的簡化而難免謬誤,故必須等到它們可以受到補充,而後可建之,亦可正之。--佛洛伊德(Freud in S. E., 23: 205)
We have no way of conveying knowledge of a complicated set of simultaneous events except by describing them successively; and thus it happens that all our accounts are at fault to begin with
owing to one-sided simplification and must wait till they can be supplemented, built on to, and so set right. (Freud in S. E., 23: 205)
佛洛伊德有幾篇「未完成」的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是首尾兩篇:一是精神分析事業的起點,〈科學心理學研究大綱〉(Project for a Scientific Psychology, 1895)一文,擘劃出有如謎團的 φψω 系統大綱;另一是寫到半途絕筆的〈防衛過程中,「我」的分裂〉(Splitting of the Ego in the Process of Defense,
1938/1940)短文,把原已分裂拼裝的結構理論再加以核子分裂。二十四卷的《西格蒙.佛洛伊德心理學著作全集標準版》(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簡稱《英文標準版》,縮寫為 S.
E.)實際上顯現出一位令人驚異的思想家,如何以恆動過程(processive)的狀態來建立精神分析這門學問。因而這部卷帙浩繁的《全集》本身即是一部特大號的「未完成作品」――直到八十年後的今天,我們仍然陷落在那個巨大未解的謎團之中,四面八方摸索著各種出路――超過七十種國際專業期刊,數以萬計的各種語文專書和論文,正在持續建立這門顯學的大業。
中文世界當然也陷在這個摸索的風潮之中,但只消知道:《全集》的中文譯本,至今只出現了全文的大約三分之一。當全世界知識界有很多地方以讀完《全集》來做為踏進精神分析學問的門檻,那麼,我們這個語文的知識界只能算是在門外徘徊的過路客。即令是在美國,佛洛伊德過世後將近三十年才掀起「重讀佛洛伊德」(Re-reading
Freud)運動,為他們的學界在上一代的長期誤讀與亂解而進行全面的門戶整理。我們無法避免這種「重蹈覆轍」,問題是,如果我們真要進入這門學問,我們有沒有辦法先把翻覆的車給扶起來?
現代漢語(中文)本身,尤其是學術語言,從歷史的長河觀點來看,從其形成以來,可說是一直處在牙牙學語的狀態。從翻譯史來回顧尤其可知如此。在現代化的第一波中,即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我們曾使用大量的日本漢語借詞――就是借用了日本在翻譯西語時所鑄造的現代語詞(因為用的都是漢字,故不稱為「外來語」,而稱為「借詞」)。這裡不詳論借詞有多少,借用了多久,只要大家明白:日本使用的漢字,在很多地方表現了不同於漢語本身的語意,因此,借詞雖是個方便之計,卻同時造成了漢語本身在構詞法上的迷亂。「大學」、「哲學」、「心理學」、「物理學」、「生物學」、「經濟學」等等,如果一開始就由漢語使用者來自行造詞的話,到底會是何等光景?我們已經無法想像,但現在應該已有能力做正本清源的討論。其次,到了更近的時代,許多紛至沓來的新語詞,使用翻譯的漢語似乎都還不太能夠安定或區辨詞義,所以習慣上都還需用「後附原文(通常是英文)」的方式來現身,譬如:「自我(self)/自我(ego)」、「概念(concept)/概念(notion)」等等;或必須一直把新語詞加上引號,譬如:「……彼一时此一时,“语境”……变了,“意义效果”随之而变。但此“受取意义”有两个层面……」。像這樣的語言,一方面靠著翻譯造詞,但還脫離不了對於原文的依賴;另一方面則顯然是尚未發展出穩定的意義,故隨時還需扶著引號的柺杖。
回到心理學的問題。由於佛洛伊德是現代心理學的學問根本之一,但學院心理學受到美國學院主流的扭曲影響,把佛洛伊德和他創造的精神分析邊緣化,乃至避而不談,因此,我們要尋路走回佛洛伊德之時,必須以「重讀佛洛伊德」來展現一個不能省掉的功課――對於精神分析這門顯學的翻譯。我們雖看似有超過半世紀的翻譯史,但這過程中充滿誤讀與亂解,反省一下就知應該進行全面的整修。我們該作的功課是重新翻譯,尤其是那些不曾出現過中文譯本的重要著作,或先前有太多錯謬的翻譯,我們只能以重讀的方式來逐步進行翻修。
這個功課,在本書中分成兩部分來呈現。第一部分是以「最後的佛洛伊德」為主幹,即《全集》末卷(一九三七―三九)中的幾篇選文,同時以前後比對的方式,選出幾篇早期或中期的重要作品,看看我們在先前的點狀翻譯的狀態下,是否確實誤解(或不解)佛洛伊德的意義脈絡。其次,第二部分是佛洛伊德在一九一四―一五年間所寫的《技法篇》,這是拉岡認為佛洛伊德和自己最不一樣的幾篇寫作。這兩部分的翻譯加上評註,就是我所謂「重讀佛洛伊德」的先期功課。但在此之外,這功課還有一個潛在的考慮,就是本書所選的佛洛伊德著作,除了一篇以外,其他都未曾有過中文譯本。佛洛伊德有很多重要的作品,是以「短論」的形式寫成,而我們看到已有的中文譯本比較著重是成書的作品,其中偶爾會附有一兩篇短論,譬如〈論無意識〉(The
Unconscious)、〈論自戀:導論〉(On Narcissism: An
Introduction)。從佛洛伊德的寫作方式來看,成書的作品固然更像是寫完一個主題,或處理完一套理論,但這並非實情。有些編成一本而出版的書,實際上是由幾篇短文收錄而成的(譬如《性學三論》),另外,幾本重要的理論則是篇幅短小的書(譬如《自我與伊底》)。如果我們忽視了這個寫作與出版的現象,就會使得很多短論被出版者遺漏。短論而非長篇大論,構成了二十四卷《全集》的大部分,一方面說明了佛洛伊德的寫作,其中不斷構想的「精神分析」這套學問,較多時候是邊想邊寫,而不是構想完整才下筆的大計劃――因此我們可以再說一遍:《全集》本身即是一部特大號的「未完成作品」。關於佛洛伊德理論未完成的問題,我留到《技法篇》的導論部分再來多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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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這本《精選集》的翻譯,還需交代的一個問題是:為何從英文《標準版》中選譯,而非譯自佛洛伊德的德文原著?很現實的回答是:就目前的語文環境來說,我們還很難逕自閱讀佛洛伊德的原文(德文)作品――以心理學這個學圈最現實的條件來說:(就我所知)從現代化開始至今,超過一世紀了,還沒有一位有影響力的心理學者曾經留學德國或其他德語國家,這就是我們所需面對的「語文環境」。而我們所需的也不僅是「語文環境」的問題――我們若要建立「漢傳的精神分析學」,就要有一個能以漢語來討論精神分析,同時又能和國際精神分析接軌的學術社群。這是目前整個中文世界的學術環境所共同面對的學術挑戰。在我們的大學裡,不是多半讀著外文(英文)的教科書,卻用漢語來講課和討論嗎?但我們畢竟不是生活在雙語或多語的世界中。大多數人口,在漢語之外把英語當作「第二語言」(second
language)來學習,且常遲到中學之後才開始。這種外語的學習環境,使我們平均的外語程度都還不足以像使用母語那般順利,譬如大多數大學生閱讀英文的速度(根據語言學家的調查發現),大約都要比閱讀中文多出四到五倍的時間。簡言之,這就無法構成「雙語」的環境。我們所謂的「雙語學校」,其數量和「中文學校」是根本不成比例的。漢語是我們大多數人最精通的語言,並且所謂的「漢傳」,在文化史上,這不是第一遭,但這個任務的艱鉅程度,已遠遠超過漢傳佛教那個時代的挑戰。精神分析的學問,其實只不過是這個艱鉅挑戰的一片剪影──怕只怕的是這個「漢傳」的傳人,連影子都沒看見。
但對於我們所面臨的佛洛伊德研究來說,英文版至少提供了一個可窺全豹的機會。英文「標準版」是目前國際精神分析學界共用的文本,我們在此用英譯本來開始,這情形正如佛經之透過梵文,而不是以釋迦使用的原文,來建立漢傳佛學系統一樣。我們現在的目標是要把精神分析的漢傳文本一步一步堆建起來――像佛洛伊德所說的「可補,故可建之,可正之」(can be supplemented, built on
to, and so set
right)――而不是要立刻完成一部用來典藏的《大藏經》。現代的佛學研究已經進入各種譯本相互比較的階段:巴利文、梵文、漢文、藏文等等,在所難免。但我們不能一直等待水到渠成,不能等到德語心理學研究人才都已到位的時刻。尤其對我自己來說,記得很深刻的詩句,出自王陽明:「若待完名始歸隱,桃花笑殺武陵人。」――我的「歸隱」是指從教職退休,總算可以不待完名,毅然全心投入譯經的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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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也應談談我進入這種「佛洛伊德研究」的機緣:如何把「佛洛伊德研究」作為專業「精神分析研究」的必要基礎。
大學時代開始接觸「新潮文庫」中的許多精神分析文獻譯本,其中包括了佛洛伊德本人的一些著作,這可以先略去不提,畢竟這波新潮也沒持續太久。我在讀研究所碩士班期間,曾經興致勃勃地去德國文化中心修了半年德文,可惜畢業離開台北就跟這種學習斷線了。我曾經和一群朋友一起申請過國科會(科技部前身)的「經典譯註計畫」,試圖翻譯《佛洛伊德全集》,沒通過審查。若干年後,我自己申請到兩次同類的精神分析譯註計畫,都已經完工出版。這兩本書一是以宗教研究為主題,另一則接近於美學或藝術學的研究,但兩位作者的共通之處是:在精神分析理論之外,他們都是臨床工作者。至於我自己的寫作,早在一九九二年就刊登在《國科會研究彙刊》上的文章,是我發表過的著作中最早期的作品之一,而該文的主題就屬於佛洛伊德研究。
在此之前,美國留學期間(一九八〇―一九八五),我主修諮商心理學(counseling
psychology),不過我從未以「成為專業人員」來當作我攻讀博士學位的目標。對於這門學問,我覺得當時比較通行的一種名稱,「心理治療」(psychotherapy),比較具有學問的整體性。在美國從事心理治療工作的專業人員一般稱為「心理治療師」(psychotherapist),他們的學院訓練分別成兩種出身――「臨床心理學」和「諮商心理學」――但最終的法定名稱則一律叫做「有證照的心理師」(licensed
psychologist)。不過,我當時所在的一所屬於 Big Ten(中西部十大)的大學,在其中竟找不到一門精神分析的課。在心理治療的理論課程中,會把佛洛伊德以及第二代的精神分析簡略帶過――不然就改談「紐精神分析」(Neo-Psychoanalysis)或「自我心理學」(Ego
Psychology)――這些都是美國特有的品牌,在學院裡也一樣無法生根。而在心理治療的訓練課程中則採用綜合各派所形成的一套「有督導的實作方式」。督導實作會分階段進行,但既然擔任督導的教授都不是精神分析取向,所以精神分析只能以背景的方式,依稀存在於訓練的氛圍中――這氛圍裡一直可嗅出「深度詮釋」的必要,但就是不太願意提起佛洛伊德的名號。很奇特的對比在圖書館裡出現:心理治療類的藏書中,精神分析的著作滿坑滿谷陳列在書架上,從十九世紀末一直到當代,將近百年的文獻幾乎全部蒐羅在內。我在留學的第一年就發現這樣的學術氛圍,所以,即便上課時難得討論精神分析,我卻可以自行飽覽圖書館裡浩瀚的藏書。在這樣的學習經驗中,我就可以說自己已經開始走上
“psychoanalytically informed”(接受精神分析知識)的研究狀態。
一九八五年回國之後,開始擔任大學教職,第一件重要的大事,就是弄來一套英文《標準版全集》,安置在研究室的書架上。其他很多重要的相關著作,則都是從圖書館借出來,自己動手影印全書,交由笨拙的美式裝訂做成書的樣子,也陳列在我的書架上。順便值得一提的是,當年擔任我的心理治療訓練課程那位督導教授,在一九八八年受邀來台演講,我擔任她整場的口譯。演講後她告訴我:回美國後要寄一本《科胡特講座》(The
Kohut Seminars)給我當謝禮。因為有關心理治療的課程,在近幾年來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我們現在都去芝加哥聽科胡特的講座。」看看就想起我自己在圖書館裡苦讀精神分析時,那些教授卻要等到五、六年後才終於醒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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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博士後研究就此以自行研發的方式繼續航行。上文提到那篇「早期作品」正是這種自行研發的佛洛伊德研究小成果之一。但像這樣出版的期刊論文,在台灣的心理學界卻是罕見的一篇,因為專業分工所產生的排斥性效應之故──精神分析是不是心理學?至少我們沒有一種心理學的專業期刊敢認這個帳。
研修幾年後,我開始有信心開課了。清華大學一九八九―九〇年的「弗洛依德與社會」,一九九一年「愛與性的精神分析」,間隔幾年到一九九七―二〇〇一年開「文化的精神分析」,都開在研究所;二〇〇二年起為大學部開了幾年「精神分析導論」,但在同年起又為兼任的中央大學及輔仁大學先後開設研究所的「藝術心理學」、「瘋狂與現代性」,都是採用精神分析取向。二〇〇六年轉任到輔仁大學心理系後,在研究所課程中大致年年都會開設「精神分析經典選讀」或「精神分析專題」。較晚近開的課集中於新興的「關係論精神分析」(Relational
Psychoanalysis)。這些開課經驗中,選讀的佛洛伊德包括成書的作品以及一些短論。在研究所的指定讀物中,凡是佛洛伊德作品,都選自《英文標準版全集》,其中就包括這本文選中的所有文章。「沒有中譯本」的現象會逼使選課學生無法「偷看」中譯本。我們師生一起接受英譯本的挑戰。二〇一五年退休後這兩年,在「心靈工坊成長學苑」講堂講系列的佛洛伊德課程,我仍選擇那些「沒有中譯本」的文章來當讀本。因為講堂的學員在知識背景上分布很廣,這種非學院的教學也不可能要求讀外文,這反而逼使我自己要作出翻譯。只不過,挑出的文章雖顯現了大多數人沒讀過的一面,我卻仍要強調「重讀」的意思,因為和可能讀過的佛洛伊德相較,這些新譯本不會是以前的出版品中完全沒提過的題材。正因為如此,我們的講堂就會一直出現「溫故知新」(或「知新溫故」)的效應――在所有可能的情況下,我甚至還實驗作跨文化比較,把佛洛伊德視為儒釋道傳統之外的另類經典傳統,這中間的「可比較性」也許非常令人費解,譬如用余英時那種思想史的態度來看;但反過來也許很耐人尋味。這要直接閱讀佛洛伊德作品,加上我所作的「提示與評註」才可能理解比較的用意。
在這篇導論中無法詳談的是如何在教學中展開「佛洛伊德研究」,亦即如何奠定精神分析研究的基礎。但在講堂的實際經驗上,我利用佛洛伊德著作中所畫的幾張理論圖示(diagrams),即可提綱挈領地用兩小時而得以確切說明精神分析原始理論的大要。但這工作萬萬不可用一般教科書的淺論來替代。以佛洛伊德本人在他和友人的通信中的兩例,試看看他如何以特殊的圖示來表陳他的理論構想:
例一:佛洛伊德與威廉・弗利斯(Wilhelm Fliess)的通信中所畫的 Draft M,(摘文略圖)在〈釋夢在精神分析中的運用〉一文的評註中曾用以說明治療工作如何由所見的症狀層層深入,是以名為「分析」。
例二:佛洛伊德與格歐・葛羅岱克(Georg Groddeck)的通信中所畫的「伊底與自我」示意圖(摘文略圖)。此圖後來演化為《自我與伊底》(The Ego and the Id, 1923)書中的主要的理論圖示(摘文略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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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研修與授課過程中,發現中文翻譯本有非常多問題,而英文翻譯本其實也有很難避免的問題。雖然歐內斯特.瓊斯(Ernest Jones)曾經稱讚史柴契(Strachey)主導的這套《英文標準版全集》在內容和編輯上都勝過《德文版全集》,而安娜.佛洛伊德則稱史柴契的譯文堪與原文媲美,但出版後的半世紀中,由於學潮丕變,一直有人在檢討史柴契的譯法。啟動這問題感的首先是布魯諾.貝特罕(Bruno
Bettelheim)出版於一九八二年的一本小書《佛洛伊德與人的靈魂》(Freud and Man’s Soul);到了一九九二年,有一本書蒐集了九篇更進一步的討論,書名就叫《翻譯佛洛伊德》(Translating Freud),對於史柴契的譯法褒貶不一,但知這些都是用英文寫成的長篇大論,因為到了九〇年代,國際精神分析的學術環境大部分都已成了英文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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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翻譯舛亂的問題,本篇導論主要集中於強調一些關鍵詞的譯法:德文到英文,再到中文。雖然只是浮光掠影,但應足以說明這些翻譯中可能的誤讀或亂解,也提醒讀者對所有這些翻譯文字要抱持「騎驢找馬」的試探心態――不然就得靠廣泛、多量的閱讀,以掌握全集文脈的方式,來稍微鞏固許多幽微意義的詮釋。
為了讓這樣的呈現方式能儘量簡潔地達成教學效果,我先以貝特罕的批評為例,製作了一份英德翻譯問題舉隅的對照表,如下:
(摘文略表)
貝特罕的商榷很值得參考,但其結果則見仁見智。我們更該談的是中文翻譯至今所出現的一些嚴重問題。我為此再製了一份對照表,來對中文翻譯最常見的誤讀與亂解現象作些商榷:
(摘文略表)
以上每一個翻譯上的商榷,凡出現在選譯的文章中,都會以評註的方式再加說明。誤譯與亂解其實就是整個學術界的病徵。早年在中國只有零零星星的翻譯時,關鍵譯詞都還在斟酌拿捏中,未曾定案;後來台灣的一股「新潮」出現許多譯名,但學界也未曾有過任何評論商榷,譬如《夢的解析》和《釋夢》兩種譯法,哪一種比較妥當?若參看貝特罕的評論,前者對於原書名 “Die Traumdeutung”
是過度翻譯;但後者是根據英譯本的譯名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而來,無可厚非。直到最近幾年,上文所列出各種必須商榷的誤譯,其實仍然慣見於所有關於精神分析的翻譯作品中。有些譯者開始有些審慎的斟酌,譬如沈志中、王文基、陳傳興合譯的《精神分析辭彙》(台北:行人,二〇〇〇);但也有些作者、譯者對於誤譯的問題還難以自覺,譬如上文對照表中所引的「潛意識/前意識」淆亂之例;或甚至為了他們的「慣性」(也叫「惰性」),無法接受批評,譬如上文提到《佛洛伊德‒克萊恩論戰,1941-1945》一書的翻譯社群,雖然早都聽過上表中的商榷訊息,卻藉詞推託,至今未改。
我在面對這樣一個學術與專業社群時,把翻譯的問題視為整個社群是否能夠演進的風向球,也是我在研發過程中必須面對的難題。我不把那些淆亂視為障礙,而是知識社群竟然知識未開的徵候。由此觀之,只能說,有志者必須繼續自行前進。因為佛洛伊德只是精神分析挑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