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值得一讀再讀的《默默》
正如「原野三重唱」不一定只能在三重唱,而也可以在新莊、板橋唱,青少年及兒童讀物除了是寫給青少年和兒童看的以外,成年人往往也是其最佳讀者,而《默默》正是這樣的一本書。
一九七三年,德國青少年文學讀物作家麥克安迪(Michael
Ende)出版他的《默默》時,西德已從二次大戰的廢墟中以浴火鳳凰之姿,重新站立起來。在奠定其於歐洲乃至世界上的舉足輕重地位之後,除了一方面在政治路線上明確地加入以美國為龍頭、以西歐各國為主幹的民主陣營;另一方面在經濟上也無可避免地走上了資本主義的路子。雖然他們一九四九年的立國背景裡確保了社會主義的精神,然而在經濟掛帥的大纛下,到了七○年代,純然的消費社會已然成形,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由至遲從十八世紀以來就已經開始走向的良性互動,完完全全地演變成赤裸裸的惡性競爭,物慾橫流之下,傳統理想潰不成軍,奄奄一息的人文主義猶在力挽狂瀾,殊不知來勢洶洶的拜金主義早已關山強渡。然而經濟復甦,國力提升的魅力何其強大而不可拒,一、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殘屋破瓦和今日的歌舞昇平之對比又何其懾人而不可逆。誰又敢,誰又願硬當烏鴉嘴呢?不認命的人很多,然而不認命又兼不識相的人在哪裡?麥克安迪就是其中的一個。
不過,相對於當時一些有識之士的厲聲疾呼和嚴詞批判,麥克安迪以其極為細膩的筆法寫下了《默默》一書,以童話式的曼妙、寓言式的委婉將工商社會人人奉為圭臬的「時間就是金錢」這句鐵律背後的自我毀滅性剖露殆盡。在這本以「時間」為主軸貫穿全書的小說裡,整個情節就像一面鏡子般將功利社會因為追求一己之私而導致人倫全喪,道德全毀,理想崩盤,人性潰廢的因果關係一覽無遺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書中的主角默默是個小孤女,不但來歷不明,從結局來看,雖然是Happy
End,也算是去向無終。她顯然正是作者仍篤信存於你我讀者心中最後一絲人性的光芒,因為在那些灰色男人以威脅利誘、連偷帶搶的方式鯨吞蠶食人類的時間時,正是這位勇敢的小姑娘以無我、忘我的決心,力抗這些代表「利慾薰心」四個字的灰色男人。
然而,人類的本性並非本就該是見利忘義的,書中的理髮師富傑和酒吧老闆尼諾就是兩個例子。富傑受到灰色男人的慫恿,決定改把自己和客戶鎖定在純粹的生意關係上,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花一分鐘,理完頭,付了錢就請走人,以便多省點時間,多賺點錢。有此做法後,他對親人的態度也改變了,他突然發現,他再也沒時間照顧那個養育他一生而今已年邁的老母,於是將她寄送養老院,一個月去看一次就夠了。至於他原本心儀且不良於行而常由他去陪伴的黛莉小姐忽然也成了他的累贅,於是藉著一封信,他就簡單明瞭地斷絕了兩人的關係。從此,富傑越來越富有,但是時間卻越來越少,也越來越不快樂,因為,如今他只是理髮店的老闆而不再是個「人」了。至於酒吧老闆尼諾更是以在商言商的理由把那些無處可去,點一杯啤酒,在酒吧裡一坐就是一整晚的老頭們全給趕了出去,只不過,他太太實在看不下去,罵了他一頓後,他才悔悟,又把那些老頭請了回來,他也才能再心安理得的繼續做生意。藉這兩個例子,麥克安迪讓我們看到了,人們何以犧牲自己和別人的快樂來筋疲力盡地追求身外之物,而這種病態的上進心卻又是如何的腐蝕人心。這些正是《儒林外史》那篇〈范進中舉〉的現代版:當手段成為目的時,讀聖賢書所為何事?經世濟民云云,豈不顯得可笑?難怪作者要安排范進他那殺豬的屠夫岳父──與真實人生血淋淋結合在一起的職業──一巴掌來打醒這個沉迷於功名利祿的女婿。
七○年代,經濟起飛的德國,當養老院以符合潮流之姿紛如雨後春筍般地出現時,誰還有時間來照顧自己的父母?當孤兒院以制式的機構掛著慈善面貌,如社會救濟的最後一道安全閥般出現時,誰還有時間來照顧別人的小孩?
麥克安迪在這本童話說裡鞭笞了以理性主義所構築出來的成人世界裡,最非理性的部分:生活的純然理性化,正是生命純然無夢的悲劇化,而感性的夢想轉為知性的理想之同義詞,更是感性被知性/理性趕盡殺絕的明證。事實上,當麥克安迪以童話和寓言乃至科幻的形式來撰寫這本小說時,已經清清楚楚地標誌出他在為被僵化的現代人之漂泊的靈魂招魂的旨意。默默既是具體歷史的化身,她的居處就是一座古代劇場的廢墟;默默同時也是純然想像力的代表,遊走於肉身與心靈、空間與時間、歷史與故事之間,而不僅古人,不僅七○年代的德國人,其實即便是二十世紀末的我們不也都曾經是默默嗎?在我們的童年裡,我們不也曾如此認真於遊戲而至忘掉我們在遊戲嗎?我們不也曾把每一塊破布當成美麗的衣裳披在肩上?哪一個人的童年裡缺少了把衣櫃當成防空洞、把掃把當成駿馬騎的記憶?我們童年的話語可曾有過「陌生人」的概念?而曾幾何時,掃把已為吸塵器取代(最可憐的是女巫,乘風歸去將何所依?),而今我們的孩子都知道:凡是不認識的人都是陌生人,而且根本就是「壞人」和「危險」的代名詞。當我們還是小孩子時,是如此喜歡聽別人說故事,而自己亦是如此不可遏止、滔滔不絕地把每天學校裡的所見所聞給爸爸媽媽聽。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變得沒有時間傾聽別人的話語,別人也開始沒興趣聽我們傾訴我們的喜怒哀樂?在今天這種個個要出人頭地,人人要力爭上游的年代裡,誰還有心思回想到小時候騎馬打仗時,那股自告奮勇、捨我「騎」誰的傻勁兒?
此外更值得一提的是,十八世紀以來就瀰漫全歐洲而今早已壟斷全世界的理性主義,在這本現代童話裡所扮演的角色。事實上,從衝破黑暗中古世紀而傳達普世福音的啟蒙主義裡延伸而出的理性主義,固然是人類在其亙長的歷史過程中極為關鍵的一步,然而由於人類的關注焦點從神與大自然轉向其自身,卻也使得人性中原本為了他人可無悔無恨的崇高特質,同時也轉變成為無情無義的低俗劣性。
理性思考、目的掛帥,從此主導了全人類的走向,他們使人類發明了越來越先進的農作耕具、交通工具、生產器具、救人醫具;但是同樣地,它們也使人類發展出越來越有效的殺人武器和剝削理論。更嚴重的是,理性主義的極致發展徹底地摧毀了人類真正做夢的能力和權利,因為當連夢想都毫釐不差的與理性亦步亦趨的時候,夢想還是夢想嗎?當每個人的時間都僅能用來完成自己「飛黃騰達」的夢想時,夢想還是夢想嗎?事實上,當初理性主義出現,而後又有浪漫主義興盛,又豈是偶然?穿插在小說裡的那場由默默帶領眾家小孩所玩的科學家搭乘研究船,探索傳聞中巨大無比的鬼海蜇的冒險遊戲,適足以說明麥克安迪心中,人類理性與感性應有的關係。當興致勃勃的科學家愛森修坦教授(很顯然是愛因斯坦的化名),終於在驚濤駭浪中得見傳聞中的大海怪修姆時,卻完全受制於它以及被它掀起的滔天巨浪。千鈞一髮之際,僅有隨船的海邊姑娘蒙珊能以她族人代代相傳下來的一首古老歌謠,來馴服暴怒的大海怪,眾人也因此得救。海怪再度潛入海底,不知所終,霎時,海面又是光滑如鏡,而天空則是碧藍如洗。有意思的是,之前有人認為,對著颶風和海怪唱搖籃曲簡直是荒謬之至;但卻也有人反駁:「一開始就存著偏見是要不得的!土著所傳的做法,其深處往往隱藏著事實。或許,那種特定的振動音波能影響修姆也說不定。」這是一段神話與科學的對話,感性向理性的喊話,或者亦可說是古老傳承下來的神幻想像力與新興時代的文明精神之間的交鋒。
麥克安迪把理性扼殺感性的悲劇(關於這點尼采乃至其前人,倒是早已用酒神戴奧尼索斯和太陽神阿波羅之間的消長來比擬過),很巧妙的和現代消費社會的特質連結在一起:當灰色男人試圖收買默默加入她們那一邊的時候,他們展示一個名叫嗶嗶姑娘的玩偶給她看,並聲稱,只要默默不斷的買該玩偶的附件給它,那麼她就永遠不會感到厭倦,而且「有了這些東西以後,妳就不再需要朋友了」,因為「既然有了這些美妙的東西,又可以不斷的擁有新東西,只要一個人單獨玩就行了」。這些敘述事實上也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因為這正是消費世界裡成人間的遊戲規則。他們所有的精力都耗費在妄想擁有名利事物上,而越是渴望擁有,就越會失去朋友,最後就形成了名利事物擁有他們,而非他們擁有名利事物的結局。因此灰色男人的嗶嗶姑娘老是要說「我想擁有很多東西」,因為任誰擁有了嗶嗶姑娘,就會被它奴役至死方休,惡性循環的結果,他/她將會失去時間,失去朋友,活著而失去生命,自私而失去自我。
善良的小女孩默默能夠戰勝邪惡灰色男人的威脅利誘,除了與她並肩作戰的烏龜(請注意這隻烏龜慢條斯理,卻輕鬆達到目的地的步調;和灰色男人氣急敗壞,卻和目標漸行漸遠的追趕腳步。這樣的對比,難道不是現代人需要警惕的嗎?)以及秒分鐘教授的指引功不可沒以外,她對自己直覺的堅持和對朋友的忠誠更是關鍵性的因素。至於為何是由女孩來代表善良、直覺和忠誠(別忘了還有那位以古老歌謠平息大海怪之怒的女孩蒙珊),而由男人來代表邪惡、物慾和私心,這個問題得留給讀者們自己解答,反正你們也得有點想像力嘛!
看看我們的四周,再翻翻這本書,雖然是四分之一世紀以前的書,今天還是,不,應該是更值得一讀。
東吳大學德文系教授 謝志偉
作者的話
我想,讀者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我,不過,我只能說一聲抱歉!因為我可沒有辦法回答任何的問題。說得明白一些,這個故事是我聽別人敘述,再依著自己的記憶撰寫下來的。
我本人不曾看過默默以及她的朋友們。對於默默那一夥人,以後變成如何?現在又幹些什麼?我一概不知。對於故事背景的那一座城市,我是憑自己的想像創造出來的。不過另外有件事,我想提出來當作本書的結語。
那一件事發生在我的旅途。(到目前為止,我仍然在旅途中。)
有一夜,我在火車上,跟一位奇妙的乘客同處一個車廂。我之所以使用「奇妙」這個字形容他,乃是他叫人看不出多大年紀。剛開始時,我以為對方是個很老的老人,但是不久後,我感到不對勁,因為,他突然變得很年輕。接著,我又發覺,這種印象可能也不怎麼正確。不管如何,這個人在漫漫長夜裡,對我說著默默的故事,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講完故事後,我跟他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沈默。就在這時,奇妙的旅行者又加上幾句話。我想,我必須把這些話說出來。
他說:「我把默默的故事,以過去式表達出來。其實,我也可以使用未來式敘述,把它當成將來會發生的故事。因為對我來說,過去和將來並沒有什麼區別!」
或許,這位奇妙的旅行者在下一站便下車了吧?因為當我抬頭看四周時,我發現車廂裡除了我自己以外並沒有其他的人。此後,我便再也不曾看過那名旅客。
萬一能再碰到他的話,我想問他好多好多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