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日常中的非常
◎鹿憶鹿
那一次到京都大學,與蘇枕書在京大校園偶遇。我們去吉田山上的茂庵喝咖啡,兩人一路都極欣喜,像是久別重逢的熟稔欣喜。相見,可與言,人生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
她來台北,我去京大,又各見了一面,而最近的見面,她帶《有鹿來》給我。當然我亦讀過她的《京都古書店風景》、《燕巢與花事》、《塵世的夢浮橋》等,可有什麼比《有鹿來》更讓人歡喜的書名呢?
大家都知道奈良有鹿,遇見京都的鹿是驚歎,京都的鹿是山中月下喝水的精靈,枕書也是精靈,文字精靈,她將小鹿的烏黑大眼,倒映在清淺的月下波光,讀過的人必將京都的鹿鐫刻在腦海。其實,書中更多的就像篇名所取,〈吉田山〉、〈比叡山〉、〈福知山〉、〈大文字山〉、〈更遠的山〉,群山中有許多古寺名剎,〈真如堂〉、〈金戒光明寺〉、〈一乘寺〉、〈花之寺〉,〈觀苔〉中又有祇王寺、西芳寺、鈴蟲寺。枕書寫京都人的一般日常,卻是非京都人的非常印象,是一般觀光客或對京都不夠了解者的京都非常印象。枕書去偏僻的地方,看細微的所在,寫深入的情緒。
她寫許多淺淺的甜蜜痛苦,寫許多沉沉的淒清寂寞。甜蜜與痛苦,或淒清寂寞都是免不了的,是一種知識分子的心情,是一種詩人作家的宿命。讓人深刻的是,她的北白川畔與月待山前,觀水觀月看山或看鹿,都是寫詩人孤寂的自省。
枕書的作品讓人想起觀水而發逝者如斯的寂寞夫子,想起與敬亭山相看的太白,或是想起與人千里共嬋娟的東坡。但願人長久,人,哪能長久呢?詩人在寂寞的書寫中,也只能寬慰自己,不應有恨。枕書的筆名注定寂寞,她觀水觀月看山看鹿猶嫌不足,她寫許多花許多樹,與許多寺廟許多僧人。
枕書主要書寫的非許多人熟悉的金閣寺、銀閣寺、清水寺,也不寫嵐山、三十三間堂或南禪寺,正如她在〈銀閣寺前〉一文寫的,著名景點是跟著興致勃勃的遊客心態逛的,本地人的懶惰與矜持不會到處亂跑。去京都車站是「出遠門」,去大阪簡直像出國。她的京都日常最親切的所在,是京都大學附近銀閣寺到百萬遍一帶,跨過鴨川同志社就覺得好遠。她寫〈上學途中〉的舊書店銀林堂、超市大國屋,以及朋友書店,寫「神樂岡町八號」是王國維昔日居住舊址,她寫到王國維到永觀堂散步,而有「觀堂」之號。她還寫上學途中今出川通兩邊的小店,拉麵店、服裝店、善行堂、竹園書店、蛋糕房、小花屋,「查理的夢飛行」那家店賣的是美味炸豬排,貓咖啡館想必是給喜歡貓的人光顧的。還有一家歷史悠久的「私設圖書館」,某個秋日經過,心底一直想著:是什麼圖書館呢?惦記著下次去京都一定要進去瞧瞧。
《有鹿來》中的京都日常不像周作人文章中對日本的骨子裡恭維,態度上謙卑,枕書寫的京都是一幅淺淡的黑白片,空靈而幽靜,也像一張張神社或寺剎中的文字沙畫。寫日本的歲末年初,她記憶起奶奶的傳統大襟與爺爺的春聯,寫日本的十五夜,想起過中秋時的月餅要蘇式的,螃蟹要流黃滿膏的,黃酒要溫暖的。她也寫南方家鄉供月的風俗,「庭院擺設香案,供奉月餅、橘、柿、葡萄、燃燭焚香。等到露水降下,才捨得離開院子。」身為一個研究歷史的作家,她似也免不了地帶著自己的家鄉去異鄉,異鄉時時勾起她的江南情懷,其實很快地,家鄉會比任何一個地方更像異鄉了。
最喜歡書中一篇〈觀苔〉,京都西郊的西芳寺因為青苔有名,又有「苔寺」美名,枕書為了觀苔去西芳寺,文中又寫附近以清越蟲聲有名的「鈴蟲寺」,途中經過「落柿舍」,到了「祇王寺」,也是看苔蘚,「在山中,水氣豐沛,青苔十分濃鬱,層疊深淺,碧翠可愛。滿眼都是綠,深林間灑落的日光在豐厚的苔蘚上灑下斑駁光影。那綠是記憶中所能想像的最飽滿、最柔和的綠。」其實她寫最多的篇幅是三十九齡剃度出家的智照,一生波瀾,十二歲被賣為妾,十四歲被賣為妓,十九歲嫁人,二十四歲再嫁赴紐約讀書,二十八歲再赴美轉赴法國,回國後因緣際會演電影。終其一生直到九十八高齡埋骨祇王寺,她在寺裏過了五十春秋,祇王寺是「治癒女人心傷的地方」。枕書的京都日常中有一種傲岸的文人氣,帶著生命的寂寞蒼涼,寂寞蒼涼中伴有清越蟲聲與飽滿青苔,於是,空山古寺與日常巷弄都流露安靜與溫潤。
枕書筆下的京都,像是每個人安靜溫潤的心靈故鄉。
鹿憶鹿
二○一七年驚蟄於東吳外雙溪畔
台版序
何處無月
少年時期讀到朱天心的《古都》,朦朦朧朧,像一個斑斕焦灼的夢,比姊姊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難懂得多,密集紛錯地名,川端小說的斷簡。惟有少女之間的囈語及不可實現的重逢,彼時的我深有感觸。
也從林文月先生的《京都一年》及古典文學翻譯中認識了京都,端正明晰的印象,特別是《京都的古書鋪》一文,對我後來的寫作主題影響極大。論及《源氏物語》、《枕草子》翻譯時,習慣將錢稻孫、豐子愷、周作人、林文月的譯文臚列比對,也曾寫過極其幼稚的、自說自話的比較,簡直不可回憶。
後來重讀朱天心的《古都》,詫異地發現,竟似初次讀到,從前的朦朧感再不存在。「眼前寬不過兩公尺深不及半尺的川裡卻養著錦鯉,兩岸植柳和垂櫻,店家於是把景觀調到這一頭,隨陽光強弱打起或放下竹簾,你告訴女兒,江南就是這個樣子。你哪兒去過江南。」猝不及防讀到這句,簡直心痛。她寫的京都,樁樁件件,我皆熟悉。只是那濃郁不可解的情緒,我已沒有,因為那是旅心方可醞釀的甜蜜與痛苦。但這種甜蜜與痛苦,我在漫行台灣時也有。譬如二○一二年夏初,油桐花遍開山谷,與在政大當交換學生的友人搭台鐵去花蓮。一起坐著小船去太平洋上看海豚,深夜在海邊看高天的圓月,恰如《古都》裡十七歲少女的情狀。
我有一位非常要好的老師,東吳大學的鹿憶鹿先生。我們相識在京都,一起在大學附近吉田山上的茂庵喝過咖啡,遠眺過群山。鹿老師喜歡鹿,今年九月去台北,把這本書帶給她,好開心,彷彿是特地給她的禮物。一天夜裡,鹿老師車行在山中:「過幾天就是中秋節,可惜你馬上要回去了。往年中秋,都要帶學生往這裡的山中再走一走,到高處去。穿過密林,極圓滿的月亮,大家都不作聲,只有山溪跟蟲鳴。」一時沉默,被老師的描述打動,心中又緩緩湧起那甜蜜與痛苦。
很快就要迎來在京都度過的第九年,不免令我心驚。做了太久的客人,書還沒有念完,還在茫然的途中踽踽而行。而京都,顯然已是熟稔到不需記述的地方。當年無比羨慕王國維「他年第一難忘事,秘閣西頭是敝盧」,如今我也住在他舊居遺址不遠處,離大學圖書館極近。而讀書可有進乎?這一自問愈令我更惶恐。倘若讀不好書,簡直不可以原諒自己,不可以自稱曾在這裡住過。
很感恩這冊小書可以跟台灣的讀者見面,得以與大家分享我所見到的京都。機緣巧合,接納這冊小書的出版公司也叫「有鹿」,更可說明緣分之奇妙。也希望書中羞澀樸素的感觸,可以傳遞至彼端。
蘇枕書
二○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凌晨 於北白川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