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契訶夫的胸懷是悲憫的,不過,不可否認,他的態度是悲觀的。在他的戲劇世界裡,沒有人擁有美好的愛情,沒有人實現自己的夢想,而人物的未來總是籠罩在不祥裡。這或許和契訶夫的個性有關,更可能和他自小疾病纏身有關,但我們不能忽略他寫作的年代。基於對契訶夫的敬意,學者總是急切地將他的櫻桃園視為世界的櫻桃園,如此才能賦予他的藝術超時空價值。但是,如果真的要理解契訶夫,首先需要認清的事實是:他的櫻桃園是世紀之交的俄羅斯的櫻桃園。
推薦序
誰的櫻桃園?
紀蔚然
關於契訶夫的風格,一般已有定論。他呈現人生切片,其逼真程度勝過自然主義戲劇,但他不是自然主義劇作家;他的劇場或許是西方舞台上最早實踐的印象派,但是他關心的絕不只是光影和感官於時間流逝中的雪泥鴻爪;沒有人會認為他的戲劇是象徵主義,但他不時運用其元素來增添神秘感;他的人物往往不知所措,甚至選擇自殺,卻執意要稱自己的劇作為喜劇;他的手法含蓄,卻擅於添加雜耍的橋段來營造反差效果;他的人物總是哭哭啼啼,卻因無所不在的反諷底蘊,沒人敢說他在寫通俗劇;他的對白常常言不及義,避重就輕,但整體效果卻直指靈魂深處。
以上特色很少人不察覺;不過,我們常常就戲論戲而忽略了兩個重要的面向,一是契訶夫和西方戲劇史的脈絡關係,二為契訶夫和當時蘇俄的糾葛情結。
關於第一項,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是唯一從歷史縱深與廣度來理解瀰漫契訶夫劇作的悲劇意識。在《現代 悲劇》這本書裡,威廉斯將廿世紀的悲劇分成幾個類別,其中幾個比較重要且至今影響著當代戲劇發展的是:一、以易卜生為代表的自由主義悲劇(liberal tragedy),承襲自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悲劇(humanist
tragedy);二、以史特林堡為代表的私密悲劇(private tragedy);三、以契訶夫為代表的悲劇性僵局(tragic stalemate),這一支包括皮藍德羅、尤內斯庫、貝克特;四、以卡繆和沙特為代表的悲劇性絕望與反叛(despair and revolt);最後,由布萊希特獨領風騷的「拒絕悲劇」(rejection of tragedy)。
根據威廉斯,契訶夫與十九世紀寫實主義的關係既有承襲,亦有斷裂。寫實主義將世界視為整體,其中個人與社會緊密連結,私人的與公眾的經驗沒有類別上的區分:我們可以從一兩個個體的遭遇來感受整體生活,「因此個人的崩潰是真正的社會事實,而社會崩潰則直接顯現在個人經驗裡。」契訶夫從寫實主義承襲了整體的概念,但在他的視野下,整體的崩潰有了不同的面貌。在最好的寫實作品裡,整體生活與個人經驗不但同時發生,且都是真實存在;然而在契訶夫的世界裡,關於社會或個人存在的幻覺感一步一步地取代了真實感。
威廉斯認為,《伊凡諾夫》(Ivanov)仍舊呈現自由主義的意識:主人公知道他該怎麼做,也試著去完成,縱使他得孤身奮鬥且遭致誤解。但重點在於,易卜生劇作裡的死結,到了契訶夫筆下已經變成了僵局:「死結裡還有掙扎和嘗試,即便沒有成功的可能:生活的搏鬥者於死亡前付出最後一絲力量。僵局裡沒有行動的可能,亦無行動的嘗試;每個意志觸發的行動都將自我抵銷。」最後,伊凡諾夫只能將批判的矛頭指向自己,並結束自己的生命。《海鷗》(The
Seagull)進一步拓展這個感應結構,其主人公康斯坦丁(Constantin)也走向自殺之途。然而在《凡尼亞舅舅》(Uncle
Vanya),原本屬於個人的幻滅變成了整體的幻滅:「我們面對的是腐爛的畫面,由於我們為了存在而做出無可忍受的掙扎。腐爛,因為惰性,因為無知,因為毫無責任心。」威廉斯認為契訶夫最具原創的地方在於,到了《三姊妹》和《櫻桃園》,他將個人的無力與幻滅渲染至整體的無力與幻滅。
在此情境下,威廉斯認為,有些段落很容易造成錯誤的解讀。例如《櫻桃園》,當拓菲莫夫(Trofimov)這個一輩子窩在校園的學生再三疾呼需要面對過去、需要關心底層社會、需要工作時,我們該如何看待?
拓菲莫夫:人類一直向前行,拓展自己的力量。那些目前看似達不到的已經離我們的掌握和理解愈來愈近,但我們必需工作,拿出全部能耐來工作,為那些追求事物真相的人做後盾。俄羅斯在目前,只有極少數人工作。就我所知,知識份子,極少數例外,什麼也不追求,什麼也不做,他們不想工作也不會做。自稱是知識份子卻對待僕人像小孩,對待農民像動物,不懂得學習,也不讀嚴肅的書,甚至更不想費心──
科學呢只用來閒聊,更不用說對藝術也所知有限。擺出一張張嚴肅的臉,看起來好真誠,聊的思考的都是有關深刻重要的事,而明明擺在他們眼前的,是老百姓吃殘渣,床上沒枕頭,三四十人擠一個房間,到處是蟲子,惡臭,濕氣,還有道德淪喪。
1950-60期間,英國舞台的詮釋是讓拓菲莫夫散發一種「可悲的魅力」(pathetic
charm),藉以凸顯訊息(要工作)和傳訊者(從未工作)之間的落差。然而,在蘇聯共產社會的舞台上,反諷的基調被真切的呼籲所取代了,彷彿拓菲莫夫的診斷是先知式的預言。威廉斯認為,這兩種有趣但偏頗的詮釋,充分顯示詮釋契訶夫的困難度。他說,拓菲莫夫的心願是真實的。若只凸顯其反諷的成分,他的苦口婆心便會顯得便宜,純屬傷感的姿態。同樣地,若將他的言論完全理想化,則會使整齣戲教條化,讓人忽略了契訶夫意欲描述的崩解過程。
對威廉斯來說,契訶夫的世界是整體崩解的世界,在其中,人們的內在也正深陷於崩解的過程中。
契訶夫的胸懷是悲憫的,不過,不可否認,他的態度是悲觀的。在他的戲劇世界裡,沒有人擁有美好的愛情,沒有人實 現自己的夢想,而人物的未來總是籠罩在不祥裡。這或許和契訶夫的個性有關,更可能和他自小疾病纏身有關,但我們不能
忽略他寫作的年代。基於對契訶夫的敬意,學者總是急切地將他的櫻桃園視為世界的櫻桃園,如此才能賦予他的藝術超時空價值。但是,如果真的要理解契訶夫,首先需要認清的事實是:他的櫻桃園是世紀之交的俄羅斯的櫻桃園。
契訶夫卒於1904,距離俄國革命只有十三年。令人不禁揣想,假使契訶夫活到革命後的年代,他是否會繼續創作?他是否會像史坦尼夫拉斯基那樣受到列寧的讚美?可想而知,契訶夫生命中最後幾年的蘇俄是多麼的紛紛擾擾、眾聲喧嘩。當時,推翻沙皇和帝制的言論甚囂塵上。從書信得知,契訶夫反對任何形式的奴役與壓迫,並且支持改善農民生活的立場,但是他不贊成破壞一切的革命。當時自由派的報紙不時批評契訶夫,認為他沒原則,認為他在支持改革派上沒有明顯表態。然而,自始至終,契訶夫拒絕任何政治標籤。他同情自由派、保守派、漸進派或漠然派,但他不屬於任何一派。在選邊的年代,契訶夫拒絕選邊。
學者懷門(Rose
Whyman)論及《櫻桃園》及其寫作的年代:1890年代期間,農村經濟每況愈下,加上稅務繁重,使得農業蕭條,且霍亂與傷寒肆虐。農作歉收導致1901年期間發生數次農民抗爭,讓政治情勢愈驅緊繃。到了1903年,近半的私人土地向銀行借貸,迫使地主階層賣地或轉而從商。懷門指出,劇中生意人羅巴金(Lopakhin)的遭遇──從僕人階級晉升至地主階級──正好反映了當時巨變中的社會結構。懷門接著說,農業凋零的反面是現代化與城市的興起。工業化帶來新的
經濟契機,但自1900年起,社會主義陣營逐漸發聲,認為俄羅 斯不該走西方資本主義的路線。若說羅巴金處理櫻桃園的方式 代表西式資本主義,學生的言論則多少反映了左派的立場。
以上關於當時社會情境的討論,讓我們意識到一部劇作的容量。也讓我們意識到,不能再人云亦云,認為易卜生的劇作是政治的,而契訶夫的劇作是非政治的。《伊凡諾夫》處理猶太人議題;《凡尼亞舅舅》觸及環境議題;而《櫻桃園》更是涵蓋了影響整個俄羅斯的各種立論。就此層面而言,《櫻桃園》非常政治。
真正的差別在於,我們在易卜生的劇作裡往往找得到代言人,但是在契訶夫的作品裡,作者完全消失了。各個人物彷彿擁有自己的生命,述說著屬於自己(不是作者)的故事──這無疑是契訶夫最難能可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