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記憶與文學:文字的力量
文字堪稱人類文明最偉大的發明。有了文字,人類可以紀錄生活點滴,譜寫歷史,更能表達深藏內心的情緒和思想。誠如拉丁文諺語「Verba volant, scripta
manent」,語言稍縱即逝,惟有文字才可雋永。的確,文字是文明與文化的基石,中文以「神來之筆」、「妙筆生花」等成語形容精彩文章,顯示文字乃具生氣和力量,得以傳遞訊息及思想。文字的力量不在於字句的長短,而取決於作者如何賦予文字生氣,亦即,一段寓意深遠的文字、一篇發人深省的文章、一本震古鑠今的著作,均為改變世界的力量。因此,「禁書」或「焚書」成為獨裁政府箝制文字力量的策略。
拉丁美洲文學將文字力量發揮得淋漓盡致,宛如一盞明燈,引指讀者在徬徨中走出生命的迷宮,在渾沌中看清歷史的真相。
十九世紀末,拉丁美洲作家走出歐洲風格,負起社會教育功能,轉而書寫自己的土地故事,漸漸喚醒拉丁美洲各國的本土意識。二十世紀中葉,一系列「新小說」揭露社會衝突與政治抗爭的黑幕,精湛的寫作技巧令世界文壇驚豔不已,儼然暗夜裡久久不散的燦爛煙火,而有「爆炸文學」(boom)之美譽,掀起拉丁美洲文學的新氣象。除了小說之外,拉丁美洲作家也善於詩、戲劇、散文、隨筆等創作;其中,隨筆發揮文字力量,在拉丁美洲社會找尋己身文化認同之際扮演重要推手。隨筆又稱雜文,為散文的一支,用於闡述作者的個人見解和主張,也是知識分子面對社會變革,或國家危難時提出經國濟世理念的最佳文體,法國作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 1533-1592)以「吾人即吾書中的素材」,為隨筆下了最好的註解,凸顯了作家的社會功能,以文傳遞思想。
烏拉圭素有南美洲的瑞士之稱,其文化水準相等高,在一九○○年,作家羅舵(José Enrique Rodó,
1871-1917)意識到美西戰爭後,盎格魯撒克遜文化將隨著美國的戰勝而入侵拉丁美洲,於是創作了《愛麗兒》(Ariel)一書,將拉丁美洲比喻為愛麗兒,即莎翁名著《暴風雨》裡那個被禁錮在樹幹裡的精靈。書中呼籲拉丁美洲國家應建立以拉丁文化為主體的文化認同,並防範美國的野心,別再淪為強權的附庸。《愛麗兒》篇幅不長,原文版不到百頁,百餘年來是拉丁美洲知識青年必讀的作品,至今對拉丁美洲自覺運動影響深鉅。
以被禁錮在樹幹裡的精靈形容拉丁美洲,多巧妙的比喻!看似輕描淡寫,卻是一語道破拉丁美洲長期受制於強權的宿命。文字的力量在於那得以解放被束縛的靈魂。浸淫在這種氛圍下,記者出身的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
1940-2015)精於隨筆與韻文,更似說書人,善於重新詮釋歷史以古鑑今,出版多部精彩作品。他的經典之作《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將拉丁美洲的失序與災難歸咎於己身蘊藏的天然資源,與中文的典故「懷璧其罪」頗為相似。以「被切開的血管」為書名,道出經濟被強權剝削後留下的慘況,曾一度被親美的烏拉圭軍政府視為禁書。《女人》一書以短篇故事頌揚女性的智慧、勇氣、獨立和道德,字裡行間啟發了女性自覺。《歲月的孩子》彷彿一部世界史,加萊亞諾按照自己的時序,以簡潔筆觸,寫下三百六十六篇扣人心弦的生命之歌。
在讀者引頸期盼下,南方家園再度引進加萊亞諾的作品,推出中文版的《擁抱之書》。《擁抱之書》以「我」為素材,收錄了一百九十一則短篇故事,主題相當多元,包含政治、社會、宗教、文化、文學等,乍看之下,風格類似《女人》、或《歲月的孩子》,卻又不盡相同。《擁抱之書》介於隨筆與散文之間,又具韻文特色,有史詩般的氣勢,雖然每則故事之間並無連貫性的中心議題,但加萊亞諾融入個人經驗,以「記憶」貫穿全書。一開卷即喚起那埋藏心靈的記憶:
回憶(Recordar):源自拉丁文re-cordis,意為再次經過心靈。
記憶賦予人生意義,而將歷程儲存於內心,並透過回憶,重新整理記憶。因此,少了記憶,人生呈現空白;少了記憶,歷史無法延續。走筆至此,不由自主地仿傚羅舵,將記憶比喻成被禁錮在樹幹裡的精靈愛麗兒,有一雙金黃色的翅膀,一旦被釋放之後即振翅作聲,成為歷史的最佳信差。 人生因記憶而有了理性、邏輯、感情和行動,「記憶」如此可貴,加萊亞諾寧可捨棄「完美的幸福」,而不願「失憶」:
曾祖父是快樂的,因為他失去了記憶。他的曾孫是快樂的,因為他還沒有任何記憶。於是,我想,這就是完美的幸福啊!而我不要這樣的幸福。
在希臘神話裡,女神謨涅摩斯內(Mnemosyne)負責創造人類文明,保護人類的善與美,又被稱為記憶女神,協助人類重現記憶。謨涅摩斯內也是九位文藝女神(繆斯)之母;因此,各項文藝與記憶密不可分,尤其記憶與文學更是息息相關。的確,人會老死,記憶會淡忘,惟有透過文字記憶才得以雋永,甚至蛻變成文學。遊走在「記憶」與「文學」之中,加萊亞諾出版了《火的記憶》(Memoria del
Fuego)三部曲,以自己的史觀和見解,將記憶銘刻在一則又一則的故事裡,猶如以火紋身一般。
同樣,《擁抱之書》結合了「記憶」與「文學」,有加萊亞諾個人不同階段的人生經驗,有他對歷史的反思、對政治的批判、對異鄉人文地景的書寫。亦即,加萊亞諾藉創作現在而回憶往昔,其中,一九七○年代南美洲的軍事獨裁成為書中最不堪的記憶。彼時,美國以反共為由,在國務卿季辛吉(Henry Kissinger,
1923-)的策劃下,與阿根廷、玻利維亞、巴西、智利、烏拉圭、巴拉圭等國軍政府合作,共同執行「禿鷹行動」(Operación
Cóndor),美其名互換情資、防範美洲遭赤化;其實,軍政府專斷獨裁,任意逮捕異議分子,殘害人權。據統計,「禿鷹行動」造成四萬多人失蹤,約五萬人遇害,逾五十萬人遭監禁,數十萬人流亡他國。不少遭拘捕的懷孕婦女在生下小孩後,即被殺害,新生嬰兒則被出養,遭清空了家族的記憶,造成妻離子散的人倫悲劇。
身為「禿鷹行動」的受害者,加萊亞諾仍以詩的筆調重建歷史。一九七三年,烏拉圭發生軍事政變,人人稱讚的南美洲端士瞬間降格,變成一座大型監獄,加萊亞諾被捕入獄,獲釋後先流亡阿根廷,之後轉往西班牙,直到一九八五年才回到烏拉圭。翻開〈恐懼〉那一則,加萊亞諾以籠子裡的天竺鼠為比喻,形容剛重獲自由時的恐懼:
傍晚,我回到家,發現牠仍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待在籠子裡,緊挨著鐵柵,被自由驚嚇得渾身發抖。
痛苦的回憶令人瘋狂而錯置記憶,讓人痴傻而攪亂記憶。套用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的理論,無論瘋狂、抑或痴傻並非疾病,而是知識,正如加萊亞諾所言:「我已經難以分辨過去與現在,過去發生的事仍持續發生,而且就發生在我身邊。」
人人皆能如加萊亞諾一般勇敢面對這不堪回首的歷史創傷?回歸民主體制後,不少人依舊過著行屍走肉般的生活,寧願患了失憶症,將自己鎖在心牢裡,不願面對現實,甚至主張特赦犯下侵害人權罪行的軍人。翻閱《擁抱之書》,不僅經歷軍事獨裁的拉丁美洲罹患了失憶症,還包括加勒比海的法屬殖民地、美國芝加哥等地。失憶症成為掩蓋事實的藉口!
軍人獨裁時期,我們懼怕傾聽,懼怕說話,而成了聾啞人士。現在,民主時期到了,對回憶的恐懼讓我們罹患失憶。但就算你不是佛洛伊德,也知道掩蓋記憶的地毯並不存在。
在〈友誼的慶典之一〉裡,加萊亞諾引用了各地對朋友的不同稱呼,譬如:「我的土地」、「我的血液」、「我的麵包」、或「我的鑰匙」,來詮釋友誼的珍貴。對人類而言,土地、血液和麵包均十分重要,從字面意義即可理解為何被用來象徵友誼,但是鑰匙呢?其重要性遠不如土地、血液、或麵包,如何令人聯想到友誼呢?原來出自於烏拉圭詩人馬里奧.班涅德提(Mario Benedetti,
1920-2009)親身經歷的感人故事。
《擁抱之書》宛如文學版的默示錄,紀錄了悲歡離合的人生,有微笑、也有淚水。那一則又一則的記憶,激起讀者正視歷史的熱情,不僅與加萊亞諾相遇在字裡行間,並透過他的書寫,與馬里奧.班涅德提、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胡安.赫爾曼(Juan Gelman, 1930-2014)等知名作家相互擁抱,一起抬頭,觀看相同的天空。
文│陳小雀
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拉丁美洲研究博士
淡江大學西班牙文系、拉丁美洲研究所教授
淡江大學外語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