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回想起來,我讀小說最多的時期是由高小到初中的階段,這大概是因為當時課業負擔不重,娛樂活動又少,從小便愛跟著大人聽「說書」養成。記得自己剛認識幾個字,可以半猜半讀,便立刻成了小說迷。從鼓兒詞、才子書、歷史演義、俠義、公案之類,到什麼言情小說、偵探小說,似乎所有我知道的舊小說,都是在那時讀的。當時家中並無藏書,自己也不會去買,真不知是那裡得來的那些讀物,現在只還記得那種如饑如渴到處尋求的熱切,和偶然之間一書到手的狂喜。遇到實在無書可讀的時候,便把特別喜愛的紅樓夢、三國演義等翻覆重看,所謂百讀不厭的趣味也是在那時才深切領受到。進入中學後,遇到一位「北大」出身的新派國文老師顧羨季先生(這位老師學養之深、教書之誠,實在教人畢生難忘,後來成為「燕大」講授詞曲的教授,抗戰前還在北平見過面,現在不知怎樣了)。他除使我們欣賞古文及詩詞歌賦所謂舊文學之外,還不斷地介紹正蓬勃興起的新文藝,甚至有時還帶了英文的短篇小說到班上隨念隨講,使得教英文的老師都不高興起來。其實這是多餘,我們真正嗜愛的是周氏兄弟的三本翻譯--域外小說集、現代小說譯叢、現代日本小說集。這些書結束了我以前的閱讀,我用那同樣的熱切又轉作翻譯小說的尋求。因此到了上海之後,無論是新月社的歐美小說,是創造社的日本小說,是共學社的俄國小說,或是文學研究會的世界名著,我都從未放過一本不看,並且很多名家的譯文,精彩處常被我熟讀到可以背誦的程度。儘管有的那些長長的人物譯名是多麼難記,那些直譯硬譯的文句是多麼難懂,我也一樣津津有味地讀著,覺得名家傑作,即使譯得粗糙,挑去砂粒總還是營養可口的米飯。只是數量仍嫌太少,很多知名的作品不能看到,很覺遺憾。到了抗戰期間這情形當然更糟,物以稀為貴,偶見一兩本名著翻譯,也就分外珍貴。像至今念念不忘的褚威格的「馬來亞狂人」、「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和毛姆的「中國小景」,就是那時所讀,而且就是那時才初識這兩位作家,從此愛上他們的作品。在找不到中文譯本的時候,只好轉向英文本搜尋,用當年初讀小說的方法,半猜半度地去摸索欣賞。抗戰勝利重回上海,最令人高興的事就是又得重見以前讀過的那些名著翻譯,同時得到幾本英文的褚威格及毛姆的作品。再度逃難的時候,它們也被隨身帶到了臺灣。當時臺灣書籍的缺乏似乎比以前的重慶還厲害,我對那西方文學--特別是短篇小說的嗜好,只好靠這幾本英文書的翻覆瀏覽和試作翻譯來求滿足。想不到因此竟積了二十幾萬字的譯稿,在整理編印「迷惑」的時候,更想不到毛姆的作品竟佔了三分之一。我估計了一下字數,覺得可以單獨編一本毛姆專集。今年四月赴美探親,臨行之前,倉促編好交稿,最近歸來,書將印成,忽見報上登出毛姆病篤隨即去世的消息。這本無意中湊成的小集,想不到竟及時出版,有了紀念的意義。不過我的翻譯都是閱讀的副產品,每次付印出版,都有膽大妄為的不安之感。這次如說紀念專集,不安將更加重。實在我對毛姆毫無研究,喜讀他的作品,也只覺他對人性觀察入裡,對生活描寫入微,同時那娓娓而談的親切筆調,不是把我們帶入他的故事,而是他帶著故事來到我們的身邊。他用第一人稱,不一定是說自己,用第三人稱也許是寫自傳,他寫別人像寫自己一樣的透澈,寫自己又像寫別人一樣的冷靜,雖然有時偏見很深,尖刻過甚(像他對女性的譏諷),但總還是含蘊著大作家所共有的悲天憫人的哲學,和普通文人的輕薄不同。只是,經過我的拙劣譯文,這些長處又還能保存多少呢?這是最令我感覺惶恐的地方。
五十四年冬於臺北
本書原屬文星叢刊,五十四年出版,五年後,經愛眉文藝出版社編入愛眉文庫。茲承同意收回版權,改版印行,時為六十八年六月。現由大地出版社出版。
譯者附記
七十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