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以影像說故事的大膽實踐
由英國藝評家/作家約翰‧伯格與瑞士攝影家尚‧摩爾所共同完成的《另一種影像敘事》,是一本乍看之下有些難定位的書。它,可以是一位攝影工作者對其工作實踐的反思紀錄;一位藝術史家對攝影理論的初步探勘;一場嘗試廢棄文字說明,僅用影像訴說故事的大膽實驗;以及,一本向山區勞動者的堅毅果敢反覆致意的著作。
兩位作者之一的約翰‧伯格,是名聞天下的英國藝評家,他的經典著作《觀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主張人們應將藝術作品置放在社會脈絡下反覆檢視,方能檢視出其中所蘊含的意識型態,而不至於將其無謂地崇高化、神祕化,而鞏固、乃至強化藝術作品的迷思與階級色彩,被譽為改變了世人看待藝術作品的態度;除此之外,立場左傾、重視社會弱勢的他也書寫大量的政治評論與文學作品,並曾以小說《G.》獲得1972年的英國布克獎,獲獎後,他將半數獎金捐贈給相當具有爭議的黑人民權運動組織「黑豹黨」,並將另外半數獎金與尚‧摩爾一同,投入對於歐洲移住勞工(migrant
workers)的研究與紀錄,最後完成名為《第七人》(A Seventh Man)的勞工報導經典著作。
瑞士出身的攝影家尚‧摩爾,則多年奔走世界各地,並曾為諸多非營利組織工作。他除了與約翰‧伯格合作過四本書外,並曾因《另一種影像敘事》的成果斐然,而受後殖民主義大師薩依德(Edward W. Said)青睞,邀請一同完成紀錄巴勒斯坦人當前處境的作品《最後的天空之後:巴勒斯坦眾生相》(After the Last Sky: Palestinian Lives)。
影像/文字/敘事
在這本混雜了工作札記、學術論文、紀實報導、文學詩歌等混雜風格的作品中,兩位作者最主要想探究的,是影像(尤其是攝影)與文字間的關係,以及影像那曖昧含混、模擬兩可的外貌中,究竟蘊含著什麼樣的意涵。在〈外貌〉與〈故事〉兩個章節裡,伯格主張原本意義自由無羈的影像,在搭配上類似圖說或文字附註等說明後,意義於焉被限定下來。這個論點,十分類似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曾在《影像—音樂—文本》(Image-Music-Text)一書所提到的觀點:影像,就像漂浮在意義之海裡,從不凝固於一處,而圖說這類的附註文字就像錨(anchor),讓原本隨風飄蕩、任人划動的影像意義,得以被釘死在固定一角。
但是影像除了依附於、從屬於文字的箝制外,是否仍具有另一種自身獨有的、特殊的敘事法則?尤其當我們在觀看許多攝影靜照時,常只有一個簡單到不行的標題,卻依舊能在缺乏背景理解的狀態下,對眼前的影像有所觸動,其中的緣由究竟為何?假如影像具有另一種獨特的敘事法則,也就是說,具有「另一種訴說之道」(another way of
telling),那麼是否可以嘗試將文字符號降低到最低限度,單純地只用一連串的影像來訴說一個故事?
兩位作者在〈假如每一次……〉這個章節中,大膽地使用了150張沒有任何圖說的影像,來訴說一個實際上並不存在(或者說,是以抽象的理想型存在)的阿爾卑斯山農婦,其一生的歲月歷程。作者的意圖,並不在於複製傳統紀實攝影「如實刊載」的概念,例如這150張照片中,不但有伊斯坦堡、南斯拉夫、突尼西亞等故事主角不可能去過的地方,伯格甚至將自己女兒凱迪亞的照片都穿插其中;影像的順序,也並非完全依時序排列,而是任讀者拆解閱讀順序、自由移動期間、隨性揣想體會。結果這些影像,雖然大大偏離了人們傳統對於攝影的想像,卻依舊具有某種無法言明的內在邏輯一致性,其中那試圖遊走於紀實與想像邊緣的魅力,正是兩位作者想要在本書實踐的「另一種影像敘事之道」。
引用/翻譯
本身也是文學家的伯格,在本書中的另一論點,主張攝影是對事物外貌的「引用」,繪畫則經由較多的人為因素中介,比較近似於對事物外貌的「翻譯」。這個介於「引用」與「翻譯」、攝影與繪畫間的認知差異,如今是許多當代藝術家反覆把玩、不斷探究的一個面相。
例如日本攝影家田口和奈(Kazuna
Taguchi)在2006年「台北雙年展」所展出的系列作品《獨一無二》(Unique),便遊走於這種攝影與繪畫表面上彼此對立的特性間。田口和奈先是在雜誌、報紙、網路等文本裡,收集各式各樣關於「理想女性」的影像,並將她們的眼、鼻、耳、嘴剪裁下來,再將這些片段的攝影影像擷取拼貼,組合出她心目中所謂「獨一無二」的女體肖像;其次,她將拼貼出來的影像拼貼做成黑白的壓克力繪畫,最後,她再替這些繪畫拍照,最後印樣出來的照片便是最後的成品。藝術家並在每張肖像照下,冠上宛如廣告文案或流行歌曲的標題,例如「有點焦慮──如果我可以這樣說」、「愛像味噌」、「記住曾被遺忘的」等。這個作品的製作過程,因此不但涉及了引用、拼貼、翻譯等程序,使得影像既有著寫實主義的殘骸陰影,卻又有著超現實般的蠱惑氛圍,田口和奈最後再將這些誕生自破碎的影像片段經由繪畫呈現,最後再重新轉譯成照片,並用一連串符合中產階級女性生活情調的標語,將意義固定於一尊。
回到社會
除了這些關於攝影實踐/理論的探討,這本書的另一個意義,在於紀錄了約翰‧伯格與尚‧摩爾對弱勢者的關懷。事實上伯格雖然聞名於歐美智識世界,卻生活地宛如隱士。本書大部分的影像照片,多拍攝自法屬阿爾卑斯山區地帶,此處正是伯格離開喧囂都市,選擇落腳定居十多年的地區。他以這樣的一個具體行動,來宣示自己與受壓迫者團結一致(solidarity)的道德立場。
2006年12月,英國《衛報》幫伯格開設的部落格裡,年過八十歲的伯格依舊砲火十足,企求人們正視以色列政府對巴勒斯坦人的壓迫與蹂躪,並且主張在這種情況沒有改善之前,西方智識世界的知識份子應該抵制所有與以色列相關的活動。此言一出,受到諸多親以色列人士的大肆抨擊,但他依舊不改其色,堅持自己的主張。
對他而言,藝術自然有其華美奧妙的出神境界,但這不代表人們在追求此等境界時,就該放棄對社會性的注視與關切。伯格一生的各種作品,都可說是在這兩極間求取平衡,而這個平衡對他而言,只是作為一個現代知識份子,最基本所應該做到的事罷了。
也正因此,本書在摩爾真誠直率的創作反思,以及伯格濃稠厚密的理論思辯之後,最後一章兩位作者刻意地以不署名方式來「去作者化」,僅以精簡的短詩形式,搭配山村農民的肖像面容,來向勞動者反覆致意。他們把這本書的最後一站命名為「啟始」,希望人們的目光此後,能夠看穿一切影像迷霧,然後,回到社會。
張世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