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梁紅玉是卑南族人?
我在國中小學的青少年時期,是非常喜歡戲曲的。喔,正確的說,我特別著迷野台現場的歌仔戲、布袋戲;另外,平劇、黃梅調、相聲之類的可以透過電視、收音機或黑膠唱盤直接聽賞的表演藝術,也常讓我流連忘返。家裡窮,沒這些電器,但附近住進村子的外省退伍老兵通常都有收音機,只要傳出這類的聲音,我總會不自覺的靠近到能聽得清楚的位置,然後立刻化身成為一棵樹或一塊石頭,或坐或站直至聽完或者等媽媽叫喚找人。
我記得國小五、六年級時,在拆船場工作的表哥帶來一台汰換的堪用的唱盤機,另外還有幾張當時流行音樂的萬沙浪、謝雷與其他歌星的黑膠唱片,黃梅調也有幾片。〈江山美人〉、〈戲鳳〉、〈鎖麟囊〉、〈梁山伯與祝英台〉是那個時期我曾經反覆聽了再聽,唱了再唱的黃梅調。到了國中,興趣延伸到電視的國劇(京劇),家裡窮買不起電視,只能到離家最近的兩家雜貨店(都是娶部落婦女的外省老兵開的)窩著聽戲。其中比較特別的是,每週六中午放學我騎腳踏車由卑南國中騎回大巴六九部落,常常就留滯在太平國小下方一家雜貨店(當然也是外省老兵開的店,不過娶得是平地閩人)看中午以後播放的國劇,一直到結束回到家都三點了。一個山地人(當時比較有禮貌的稱法)小孩,居然對伊伊啊啊的國劇有興趣而且入迷,令這幾個外省店家,自然對我另眼看待,客氣中又帶有一些期待(我懷疑他們一直想把女兒介紹給我);但是我的父親可不以為然了,老是叮嚀我,不要國中還沒畢業,在外頭就已經有孩子了。
比起黃梅調,國劇其實是較難懂的,但我深受國劇生、旦、淨、丑,那些不同角色的唱腔、身段的吸引;以致於我以為我懂得了,那些具象徵意義的細膩動作,也終於在很多回的偷偷觀賞之後,實際懂得了那些在伊伊呀呀之間所傳遞的故事梗概。這個時期,國劇我看得最多的,大致是花木蘭、楊家女將、穆貴英、四郎探母、梁紅玉、三國演義等所編出的戲碼。
說了半天,這跟長篇小說《最後的女王》有什麼關係?
二○○二年,我在蒐集有關卑南族與大巴六九部落相關的文獻資料時,意外發現一八九六年卑南大社的陳達達(1864~1908)的一些記錄。十九世紀中葉,大致是卑南覓平原(註:今台東平原)勢力整合最動盪的時期,陳達達作為卑南大社領導氏族「拉赫拉」長女,她決定肩挑振興氏族並實質掌握卑南大社領導權的重任,而最後,應日本之邀,率領卑南大社、馬蘭大社、大巴六九社的聯軍,在雷公火(註:今台東關山東邊的電光里周邊區域)擊潰清朝在東部最後有組織的軍隊劉德杓部,也奠定了日本往後對卑南大社禮遇的基礎。這是小說的歷史背景。當時,在翻閱這份資料時,很自然浮上我腦海的就是「梁紅玉」,而且日後只要提起卑南族史中的陳達達,我自然是以「梁紅玉」對應這個故事。
梁紅玉(1102~1135),是中國宋朝抗金女英雄,名將韓世忠之繼室,與韓世忠出生入死,主要的功績包括:一一二九年平定苗傅、劉正彥叛反。宋高宗大喜,封「安國夫人」,平亂後,成為史上第一個以功臣之眷被賜與俸錄的女眷。一一三○年「黃天盪之戰」,堵截金將金兀朮在黃天盪裡四十八天,後來,金兀朮從江上逃跑。戰後被封「楊國夫人」。一一三五年後夫妻二人共守殘破的楚州。這其中,「黃天盪之戰」讓我印象較為深刻,劇中也著墨較多,飾演梁紅玉的演員甩著代表馬的「馬鞭」,急急的奔赴戰場,而後登上十幾丈高的樓櫓指揮作戰。這個臨戰前慷慨赴戰的剛強果決,在我腦海成形的影像大致就是我對梁紅玉的印象,這也是提起卑南大社女頭目陳達達時,我直覺連結梁紅玉的原因。這個直覺連結,我懷疑應該與我青少年時期著迷戲曲,又深深受女將帶兵作戰的柔媚之外的剛猛形象所深深吸引有關。
然而戲曲或文學作品終究還是文人雅士之作,都有其指涉的目的與意涵,那些被特定期望所塑造的英雄豪傑,那些被詮釋的淋漓盡致的忠義氣節,成為作品的核心精神而感動人心以至於廣為流傳。現在回頭來看,我寫了一個不為常人所知曉的卑南族歷史人物與故事,那當下,我捕捉了青少年時期就已然成形的「女英雌」的崇拜,而最終寫完了《最後的女王》。這種不自覺地想形塑與成就一個卑南族的「梁紅玉」女英雄,是不是也隱含著期待那麼有一天,這本小說被改編成不同形式的戲曲或藝術表演形式,使陳達達成為歷史與戲曲文學藝術中,被傳頌的卑南族歷史人物?而這又會是我單純的期待嗎?
我們進入異族文字記錄的卑南族史,可以發現其中透露的幾個有意思的訊息:
一六三七年,荷蘭人派出中尉猶里昂森(Johan Jouriaensz)和高級商務員范.撤納(Cornelis ven Zanen)前往pimaba(註:卑南地區)探金未果(註:《熱蘭遮城日記》一六三七年一月與四月記載)。復又於一六三八年一月,上尉凡林加(Jahan Van
Linga)率三艘船隊,士兵一百二十員,與猶里昂森會合抵達台東海岸。其中一小隊八、九個人,爬下船肩扛著旗竿,朝卑南社前進,開啟了卑南人與荷蘭人接觸的時代,也是卑南族正式進入有文字記錄的歷史。另外,一六四二年的「大巴六九事件」,卑南族第一次見識了現代兵器與西方戰術的威力。卑南大社更是利用一六五○年前後五次在卑南地區舉行的地方會議,牢牢建立與東台灣各部落的關係,最後取代由知本所代表的傳統東台灣區域霸權。一七八七年林爽文事件後,隔年清乾隆皇帝召見犒賞協助有功人員,卑南大社卑拿來代表部落領導人前往北京受賞六品頂帶而回,使卑南大社逐漸進入全盛時期。一八六○年前後漢民族開始被引進卑南平原。一八七○年與一八八○年代的兩次天花疾病,致使卑南大社向南遷移,人口銳減而勢力式微。一八八八年「呂家望事件」,清廷大規模用兵,連北洋艦隊都出動前來臺東海域協助敉平動亂。一八九○年現代知本社形成。一八九三年胡傳(胡鐵花)抵台東任職「臺東直隸州」。一八九六年「雷公火之役」後日軍抵達台東。一九二九年卑南大社遷村現在南王。一九三三~一九三七年初鹿、下賓朗、大巴六九遷村。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國府遷台徵兵,一九四七卑南族士紳參與「二二八事件」調處。
這些看似雜亂又有條理的訊息,卻脈絡了卑南族過去三百年的發展。這些事件的形成與最後的結果,所牽涉的個人與部落,都成了建構卑南族史一個個明確具體的佐證。作為立志致力以「文」寫族群「史」的作家,我興趣的是這些可能被視為英雄豪傑的關鍵人物,在事件的推演中,他們個別的、私密的情感、容顏與人際網絡;我興趣的是這些事件記錄背後那些所處的時空背景、先人的生活圖像與文化況味;我在意的是,能不能藉由整理改寫,重新建構一個更清晰、更立體、更容易理解又生動鮮活的卑南族史。於是我不自量力的規劃了「卑南族歷史人物系列小說」系列,這系列個別的核心人物是:一、卡羅卡勒(知本社),二、卡比達彥(卑南社),三、卑拿來(卑南社),四、達達(卑南社),五、索阿納(利家社),六、葛拉勞(卑南社),七、馬智禮(初鹿社),八、南志信(寶桑社),我預計寫八部十一本的長篇小說。企圖藉由這些歷史人物的現身展演,拉展卑南族進入異族文字記錄的歷史縱深,清楚釐清東台灣一直以來族群間彼此的對位關係。
這裡又浮現一個有意思的訊息:為什麼理應是第四部才出場的陳達達卻率先粉墨登場,又僥倖贏得「二○一三年全球華文星雲文學獎」歷史小說獎的第三名,成為這個獎項自開獎三年以來唯一進入前三名的作品?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不確定那是族群文化的女性優先,還是我個人打從晦澀蒙懂的青少年時期對巾幗英雄的孺慕與崇仰,因而對女性的根本退讓,以致於在企圖建立卑南族大歷史的宏大目標下,我還是忍不住的,習慣性的從這些巨石陣般的以男人為主的事件縫隙中,凝視女性的顰笑、身段與掙扎。或者,我一直不自覺的在尋找卑南族的梁紅玉,那樣一個在動亂的時代,扛起社稷安危挺身而出的女性,而終於發現陳達達。這一切,關照卑南族女性溫柔又強悍的性情,卻又顯得那麼的自然。
梁紅玉是卑南族人?當然不是。但是,在我心裡,梁紅玉就是陳達達。
新書完稿出版,首先感謝「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的出版補助,更感謝妻子阿惠無怨地全力支持我的閒散與不務家事,也感謝陳達達所在的南王部落同胞不時的關注,同時感謝「印刻出版社」不計盈虧的支持出版。但願這一系列的作品,能在陳達達打頭陣的情況下順利產出與一一面世。
二○一四年三月高雄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