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擷錄)越來越芬芳、堅強、有力的女性鄉土小說──女性勝利英雄誕生的前奏曲 宋澤萊
近年來,由國藝會主辦的長篇小說補助徵文競賽越辦越旺,前來徵文的小說高手如雲,素質甚高,而且許多作品都以台灣歷史為緯,充滿歷史想像,使得小說比賽變成彷彿是一種描寫過往時代風貌的競技,有許多小說顯得格外精彩。
由於一篇長篇小說的完成往往廢日曠時,沒有寫一兩年是很難寫完的,所以參加徵文時,大半的參賽小說都尚未寫完。不過按規定,想要參加徵文的作者必須先繳來部分已經寫好的小說內容,或者是先繳交全部的一半,或者三分之一,或者更少,可以讓評審們在審查作品時有所依據,能事先預估該篇小說完成時的可能優劣,以便能迅速決定作者是否應該獲得補助款。
二○一八年,筆者有幸擔任初審工作,在審查時,突然被一篇名為〈大海借路〉的片段小說所吸引,作者是周梅春。該篇小說內容牽涉了一個來自台南青鯤鯓貧窮小島的女性叫做「阿秀」隻身到高雄七賢三路奮鬥的往事,故事發生的時間大抵落在一九三七年~一九七五年之間。作者雖然只繳交了一部分內容書寫,但是筆者一眼就看出這是一篇類似八○年代的女性鄉土小說。因為作者的文筆極為合乎鄉土小說的標準,其文字相當寫實、精準、節儉;情節合理有序;結構嚴密整齊,還帶有一種醇厚的鄉土風味,看起來小說功力十足。筆者有點驚訝,心裡頭不禁說:「想不到八○年代的鄉土小說在沉寂了三十幾年之後,在接近二○二○年的今天又再度出現了。」
在初審會議的席上,筆者就說:「這是難得一見的純鄉土小說,應該讓作者有一個機會,把全部的小說都寫完。」席間有幾位評審們也附議了筆者的提案,於是這篇小說在投票表決時就通過了初審。
之後,筆者依然擔任這篇小說的複審工作,作者必須陸續把她所寫的全文都繳來,以備審查。作者的書寫速度似乎很快,她在很短期間就把這本小說通通寫完並且由國藝會轉給筆者。當筆者閱讀完整篇小說後,才感覺到當初的判斷有些錯誤!原來這本小說並不全然類似一九八○年代的女性鄉土小說,它已經超出了原來女性鄉土小說的窠臼,往一個全新的鄉土女性世界揚長而去了。對於一個非常大男人主義的筆者而言,讀這本女性鄉土小說時,特別感到心驚膽跳。這篇小說已慢慢離開父權壓制的小女性世界,走到了類似母系社會的大女性世界的邊緣來了;它遠非八○年代女性的悲劇文類書寫,而是來到了浪漫派的文學風格的起跑線了。估計不需要再經過幾年,女性將吹奏起眾多浪漫的勝利女性英雄曲,而我們的兩性社會將會一改舊觀,來到了女性非常堅強有力足可以南面而王的時代。
於是,筆者迅速地讓這本小說通過了全額補助。
與八○年代台灣女性鄉土文學的差異
《大海借路》一書遠非上述的簡單大綱可比,它的幾個重要人物的事蹟超過這個大綱的十倍、二十倍,更加立體詳實,在小說裡彼此牽扯,構成一個不停運動的龐大人事網絡;作者並且借著這些人的足跡所到之地,傾全力描寫台南青鯤鯓小島與高雄的七賢三路、鹽埕區、苓仔寮一帶的地景,這些地景都是一九七五年以前的景象,諒必現在大部分都消失了,只在這本書裡獲得保存,這實在是這本小說所蘊藏的極大價值。不過,如果我們以這個面向來看《大海借路》,那麼還不足以顯現這本小說更深刻的價值和特殊性,因為幾乎八○年代的鄉土小說盡皆在鄉土人物和鄉土地景做出傑出的書寫,目的將台灣底層社會實相呈現出來,好讓台灣人了解自己,當時的女性鄉土小說也是肩負了這種任務。
因此,我們且用一九八○年代廖輝英所寫的《油麻菜籽》與李昂的《殺夫》這兩本小說來與《大海借路》做一個比較,在對比之下,就能看出《大海借路》的另外種種價值與特殊性了。
提到《油麻菜籽》與《殺夫》兩本都是在一九八三年出版的女性鄉土小說,幾乎同時成為台灣文學名著,在國外也很有名氣,它們是那個時代女性小說的最好代表。
作者序
曾經在這塊土地生活的那些人,那些事
最近返鄉都會繞道去看那座曾經孤獨躺在台灣海峽懷抱的青鯤鯓,海浪日夜像一雙母親的手輕輕搖晃推動的搖籃,那些風裡浪裡長大的村民,都知道自己與生俱來與大海拚搏的宿命。
度過不知幾世紀搖船擺渡的生活,民國二十三年,跑商船的村民陸續從澎湖載運三角石回來,全村動員一塊一塊將石頭投入內海,歷經兩年時間,建構完成一條聯外道路,它就像母親不肯鬆放的臍帶緊緊拴住青鯤鯓與台灣這塊土地;有了這條向大海借來的路,從此不用搖船擺渡就可以前往任何想望的地方。
這座小小漁村,在我們返鄉的路上,像鮭魚,總要一次次洄游,試探著回家的路。海風很大,撐不住傘也戴不了帽子,裸露在烈日下的臉燒燒燙燙,站在堤岸面向台灣海峽,大海一如往昔湛藍清澈;海浪一波波拍擊岸邊石塊,那是夢裡千古流傳的聲音。
許多聲音訴說著許多故事,聽起來很單純,宛如山川綠林,花開花落,但在時間淘洗下漸次清楚明白,去除加諸在事件本身的註解,露出它原來的面貌,發現,一切並未隨時間改變,它還在那裡,在幽微燈光裡。
所以,當青鯤鯓漁村少女潘阿秀單純的愛戀卻被喧染成諸多不名譽的指控,十七歲就從青鯤鯓那條向大海借來的道路走向另一塊向大海借來的土地─高雄鹽埕埔,俗稱情色一條街的七賢三路。從此展開不一樣的人生。
自古至今,社會透過一種名為規範,卻是不斷變動的規範框住許多人。從前不被允許之事,今日卻稀鬆平常(比如未婚生子或同婚等等),到了他日肯定又會有所改變?
一九七五年代,看盡鹽埕埔情色一條街從興盛逐步走向沒落,被改名為潘錦繡的潘阿秀,為何擺脫穿金戴銀,換回粗衣布服,其間心路歷程,也只有一步一步走過來看盡南台灣農漁村女性卑微宿命的人自己心裡明白。
而我只是想寫個故事,和大家一起看看曾經在這塊土地生活的那些人,那些事,陷入泥淖被困住時可以再想想,人生不會只有一條路,就看你如何選擇。於是我開始構思和書寫;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書寫,如同潛入大海深處無人知曉的魚,久久才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氣。
書的完成,疫情仍在地球肆虐,祈願生活早日步上常軌,大家都平安。
二○二一年寫於立秋 周梅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