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導讀
「我思我不在」──全知的缺席再現記憶的廢墟
一九五五年出生在雷翁省(León)一個悄然消失的村莊——維加迷岸(Vegamián)的胡利歐‧亞馬薩雷斯(Julio Llamazares),一九八八年完成的第二部小說《黃雨》(La lluvia
amarilla)將西班牙這個西北部消失的村莊記憶挪移到虛構的東北部——庇里牛斯山的艾涅爾(Ainielle)。今年進入花甲之年的他,在二○一三年出版社以影音及舞台劇紀念版慶祝《黃雨》長銷二十五週年的喜悅之後,二○一五年二月在我撰寫此文時,與他談論中文版的面世,他說彷彿 「安德烈斯的獨白有了對話、艾涅爾消失的足跡越過山林,相遇在他鄉國度;欣喜之外,另有一番好奇與期待」。
《黃雨》的構圖以西班牙內戰的氛圍為浮水印,透過艾涅爾小村最後一位居民安德烈斯(猶如背著十字架的聖安德烈斯)的記憶,在蕭瑟的秋日望著窗外的落葉,幻想烏維斯卡區(Huesca)白雪皚皚的景致,在他生命的最後日子回顧記憶點滴、片片段段/斷斷又跳躍式地訴說這個被遺棄的村莊、無助的居民、苦守故鄉的寂寞;他的一家五口到最後僅剩他一人獨處的淒涼。主角/敘述者在想像和記憶中描繪艾涅爾這個孤寂、荒涼、傾圮的村莊和逝去的居民:「但是我,索沙斯家的安德烈斯,艾涅爾的最後一個居民,並沒有發瘋,也不覺得自己遭到判刑,除了我一直到臨終前,都瘋狂地忠於我的回憶和屋子」(十七章)。從小說述及四個較明確的時間判斷(家人的動態、蘋果樹的年齡),安德烈斯生於一九○一年,一九七○年逝世。
《黃雨》有許多耐人尋味的隱喻,有一些似曾相識的情境,又有一些與眾不同的特色。時而被歸列在一九六八學運文青世代的亞馬薩雷斯,創作濡染著「實驗性」的技巧,但處於一九七○年代西班牙小說創作的青黃不接時期,亞馬薩雷斯又有著別出心裁,強調個人化風格的企圖心,尤其在語境和文字結構;加上名列西班牙文壇所謂「卡斯提亞—雷翁」自治區域作家群,隱隱約約讓人讀到院士作家戴利貝斯 (Miguel
Delibes) 的《純真聖人》(Los santos inocentes)或是路易斯‧馬特歐 (Luis Mateo Díez) 的「塞拉瑪三部曲」(El reino de Celama),甚或墨西哥的魯佛 (Juan Rulfo)的〈路比那村〉(”Luvina”)的互文,這些作品均著重在描寫人口外流,村莊儼然成為荒野廢墟的景象。
從負面書寫的技巧面向而言,《黃雨》的意境抒情,鋪陳細緻,亞馬薩雷斯以一種「透明、意識流、自主方式」的獨白,「頹廢的美學文字」形構安德烈斯這樣一個山區牧羊人的身分。艾涅爾的消長對應安德烈斯的心境變化,景色與人在時光流逝中共時性老化凋零。全書二十篇章,沒有標題,安德烈斯的回憶像跳房子遊戲,但是沒有太多大事紀或明確的情節,讀者需從小說結構去拼貼組合安德烈斯的回憶,每個段落間的空白是小說另一個耙梳結構,故事從段落間的留白銜接或斷裂,這樣的布局可說與魯佛的《佩德羅‧巴拉莫》(Pedro
Páramo)如出一轍。小說全書的鋪陳可整合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章和第二十章,以及第二章啟始,第十九章末節;以線性倒敘主角身後的未來情境,這個部分是安德烈斯記憶體的框架。第二部分則是第三到十九章,以及第二章結束;以內心獨白、跳躍式追憶過去(穿插若干現在式),呈現安德烈斯最後四年處於恐懼痛苦、瘋癲幻想的日子,當中並提供一些線索,例如莎賓娜的死,作為散灑記憶的軸心。文字篇幅從第十二章開始縮短,不超過五頁,隱喻安德烈斯日薄西山、侷促不安的身心狀態。
《黃雨》寓意豐富、意象繁複又諸多指涉,引人入勝在它的書名。從第一章的遺忘、瘋狂、死亡、孤獨等徵狀可以意會黃色的負面譬喻。「黃雨」的象徵可從五個介面觀察:一、大自然的元素,例如小說諸多月亮的意象描寫;試想梵谷畫作呈現死寂的大自然,就是用黃色點描。二、可從日常生活觀看,例如發黃的老照片;可從外表的特徵觀察,在歐洲,黃色是戲劇表演的禁忌色彩,例如莫里哀死時是套進一件黃色的衣飾;中世紀時瘋子身穿黃衣,和常人有所區別;小說裡則是提到莎賓娜泛黃的眼睛(第三章)。三、也可以從物品、建築、空間的變化,例如小說提到村莊的土坯、牆壁、屋頂、門、都是黃色。四、可從心理狀態分析:「那晚瘋狂第一次將黃色的幼蟲種在我的靈魂裡」(第五章)。五、或是抽象的喻意:玻璃、街道、水、天空……「惡夢裡閃電的黃色光芒」(十五章裡黃色象徵展現至極致)。《黃雨》有十處(第二、四、六、八、九、十、十二、十四、十五、十九章)直接以「黃雨」影射物質和心靈、生理與心理的情緒揪擾,一種憂鬱的哀愁逐漸邁向老化、頹廢和死亡:「黃雨就要洗去對親愛的人的回憶和她那雙眼眸的光芒」(第二章);「我的人生,恍若一條淤塞的河流,驀地停止了流動,此刻,在我眼前的,只有死亡綿延而去的無際悲涼景色,以及無止盡的冬季,那兒有著死氣沉沉的居民和樹木,還有遺忘的黃雨。」(第四章)從這些主角的獨白絮語就可以感受亞馬薩雷斯刻意鑲嵌雕琢的黃色象徵。
一如西班牙另一位作家米雅斯(Juan José Millás,一九四六),亞馬薩雷斯也善用「假體」(prótesis / prosthesis)的意象和替身象徵:鏡子、狗、老照片、肖像、繩子、蘋果樹、石頭,從身邊的景物到古老的傳說,以物、空間替代身體
(人與環境、地理的因緣),睹物思人……等等。從凝視的眼神透視記憶的深度與尺度,將物擬人化,且讓有生命的人體透過無生命的物體延伸想像與記憶。亞馬薩雷斯透過安德烈斯,細膩省思生命、時光、情感、身分的意義,平穩冷靜中隱含痛楚、無奈和堅執。例如,牽引安德烈斯記憶的亡妻和兒女的鬼魂;和三戶僅存的鄰居的道別;日日陪伴身邊的狗最後親手槍殺了牠。安德烈斯和母狗相依偎的敘述令我們聯想《杜瓦特家族》裡杜瓦特和母狗起司霸的關係。《黃雨》帶出許多發人深省的細微和西班牙文學的脈絡、傳統與現代圖像。諸多元素需細嚼慢嚥,始能領會安德烈斯全知卻已缺席的漫長獨白,造就亞馬薩雷斯和《黃雨》成為普羅和學院的閱讀經典。
文‧台大外文系教授張淑英
二○一五年二月九日於馬德里
專文推薦
一個小村莊的腐爛與萌芽
一樣的日出日落,一樣的狩獵與農作,但整個村落卻只有「自己」一個人,主角用第一人稱方式,從那棟位於韋斯卡省上隘口的老房子開始,講述自己在艾涅爾所經歷的最後一段時光,藉由妻子與母狗的故事,以及離去的兒子與過世女兒的回憶,將自己孤獨的心境與理由,攤開在世人眼前,彷彿作者親身經歷過這樣死寂寒冷的冬夜一般。
胡利歐的文字雖然冷冽,但就像黑洞一樣,一旦你靠近,便會深深被吸引,我完全無法停止閱讀,渴望知悉主人翁最後的境遇,即使自書中迎面而來的感受是恐懼黑暗,卻因為胡利歐的文字,變得充滿詩意,魔幻而美麗;雖然書中的畫面如此迷濛灰暗,但主角對於這個小屋,這個村莊,以及對妻子莎賓娜與兒女的思念之情,卻是如此動人。
自主角的兒子安德烈斯在一九四九年離去,整個艾涅爾的沒落急遽加速,在主角獨自度過的一九六一年跨年開始,他才真正意識到妻子的離去與自己百分百完全的孤寂,也因為對妻子的思念與矛盾的恐懼,逼迫他將與妻子有關的回憶,全部銷毀,讓自己真正完全地孤獨,連回憶也無法陪伴他。
當然故事裡是充滿矛盾的,我也曾想過為何書中的主人翁不願離開艾涅爾,一開始以為他是因寒冬與大雪無法離開,但春天來臨時,他卻只是下山到畢斯卡斯城鎮採買,然後又回到艾涅爾繼續在梯田與果園工作,即使他已經是艾涅爾在漫長寒冬後,僅存的一位村民,也不願離開他一生熟悉的住所。這樣陰暗的矛盾,卻又彷彿透露對家園不捨的情感,讓我在深夜裡,因為這樣糾結的文字而震撼不已。
胡利歐筆下有許多驚人的意象,有時會覺得難以承受,但又有著無法言喻的魅力與深刻的感受:最後一戶鄰居的告別,上吊自殺用的繩索,被毒蛇咬到後,獨自在床上與死神的搏鬥過程,後段駭人的幻覺與槍殺的清晨,而最可怕的莫過是曾經在艾涅爾一起生活的朋友、家人、愛人所擁有的回憶,反覆吞噬與撕裂僅有的生存意志。而這些黑暗,如此魔幻而寫實,讓人永難忘懷。
我從小生長的村莊「圳寮」,是一個很幸福的農村,但也曾經或甚至正在經歷一樣的人口外流與老化現象。記得小的時候只要爸媽帶我到附近的城鎮遊玩,我都會以為是要去台北,因為台北對我而言才是一個有趣的地方,上大學選填志願,也一定是以離家越遠越好為目標。直到在台北生活的這幾年,才切身感受到城市雖有繁華與便利,但擁擠與速食消費,卻讓心非常不踏實。而農村生活雖然看似平淡無趣,卻讓心靈有更多沉澱與思考的空間與時間。
胡利歐筆下的艾涅爾,也許境遇不像溪洲鄉一樣幸運,但也正因為艾涅爾這樣典型的廢村景象,讓我們更發覺一個村莊的生長與萌芽,是需要更多年輕的生命注入,一如艾涅爾曾經的村莊風光,也在作者筆下栩栩如生一般。
《黃雨》講述的是一個人孤獨度過漫長寒冬與節日,一個城鎮衰老凋零的過程,但我認為在這樣極端死寂的故事裡,其實也反映著春天的第一道曙光,寒冰融化後匯集的河流,以及生為人最不該放棄的傳承與希望。
「在經過那麼多的煩悶和冬雪過後,黎明終於以不同的樣貌到來。」
文‧929樂團主唱吳志寧
(本文作者吳志寧為台灣著名鄉土詩人吳晟之子,從小生長在彰化縣溪州鄉圳寮村。)
作者序
《黃雨》自一九八八年出版以來,已經過了二十五個年頭,這是我的第二本創作,也是到目前為止最廣為閱讀並翻成眾多語言的一本。這本小說並非比其他本精采,不過我們作家下筆,確實是以希望其他人能閱讀為目標,《黃雨》是我的創作中,最接近目標的一本。
除了前述外,這本小說並沒有在書店刮起什麼超文學旋風,在我看來,除了驚訝外(當我下筆時,怎能想像會對特定的人造成某種影響呢?),我覺得相當滿意。我是指這種影響還延燒到今日,變成大家願意讀的主要原因,彷彿這本書不僅僅只是小說而已。
事實上,一直有人到我小說裡的舞台艾涅爾朝聖,儘管那兒已化為一片廢墟,卻依然存在真實的世界中(位於韋斯卡省的上隘口,是一片美麗但是荒涼而險峻的地形),有人替女兒受洗時,因此給她取了這個地名,每年十月的第一個禮拜六,會有上百人照著小說主角行走的路線,從那個遙遠的小村莊下山到山谷,總而言之,有讀者相信《黃雨》是某種異教的聖經──把鄉野化為失落的樂園,但從來不是這樣,即便追溯到更久之前也不是這樣,這意謂,許多人把這本小說想像成另一種樣貌,起碼這不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黃雨》是一本沒比其他小說好或者差的小說,但不論如何,也不比其他小說易讀。相反地,出版當時,我以為這本書只限於不被重視的小眾市場,我是如此告訴我當時的編輯,已故的馬里歐‧拉庫魯斯(Mario
Lacruz)先生,他在我第一本小說《狼月》(Luna de Lobos)意外獲得成功之後(這算第一本),一直期待著第二本,他相信新的一本至少會獲得第一本的結果。
結果不但不同,還遠遠超乎了預期。我不敢置信(馬里歐‧拉庫魯斯一樣目瞪口呆,後來他告訴我他對成功與否,也沒抱著多大的信心,畢竟這本書描述的是一個遠在只剩他一個居民的小村莊瀕臨垂死邊緣男子內心的獨白戲),小說在短短幾個月內加印了好幾版,躍上暢銷書排行榜,獲得讚不絕口的評語(當然也招致負面聲浪),以及某個沒有刻意追求的獎項,譬如西班牙出版年度書商金書獎(Libro de
Oro),然後開始在其他國家上市,到現在為止還持續在進行。但除了暢銷和書評外,最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小說從一開始就帶給大眾衝擊,而這種衝擊並沒有因此削弱這本書的特性(或蓋過小說本身;至少身為作者的我可以這麼說),也就是這部作品它不單只是純文學,還涉及社會題材;而這本涉及社會題材的著作恰巧遇上了一種現象:當時西班牙鄉村人口正在流失,《黃雨》是以這個題材作為主軸,但這種現象並非第一次藉由文學發聲。我在創作《黃雨》和先前的《狼月》時,都不經意地碰觸到一種題材,除了自己感興趣外,也引起成千上萬人的共鳴,他們或許正在經歷同樣的經驗,或者已親身經歷過,而在此之前,他們不曾在其他地方找到共鳴。
因此,我要承認《黃雨》出版的成功部分應該歸於時機,儘管我當時連想都沒想過,出版《狼月》時也一樣,這是第一本在西班牙發行談論佛朗哥時期持續兩三年之久的內戰的小說(當然是以當時的角度敘述);在那個現代主義風行的八O年代,我思考過一本談死亡和鄉村人口凋零的小說實在不合時宜,如同我的寫作方式也不符合潮流。可是我並沒有因而不以這本小說為傲,除了成千的西班牙和國外的讀者,我更結交了許多朋友,他們在大街小巷與我攀談,告訴我小說如何讓他們感到震撼(許多人甚至誇口他們買了幾十甚至幾百本贈送給親朋好友),尤其是來自阿拉貢自治區北部的胡利歐‧葛文(Julio
Gavín)或安立奎‧沙圖耶(Enrique
Satué),他們愛上了庇里牛斯山和上隘口(第一位朋友窮盡畢生之力解救他們家鄉的遺產,因為他們的家鄉在鄉親毅然決然地棄村之後化為廢墟,第二位朋友跟艾涅爾有淵源,他母系的家族來自那裡,不過也因為他對這個小村莊的調查和研究,最後一份調查的專題文章就叫做黃色的記憶),非常具有意義,他們把我當作一份子,儘管我除了小說外,跟那裡一點關係也沒有。一如哥倫比亞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賈西亞•馬奎斯所言,作家創作是要交朋友,據我了解,《黃雨》也遠遠地達成這個目標。
巴拉爾出版社(Seix Barral)在小說問世第二十五週年,發行了一個新的版本,這一次附贈一張光碟,是由艾德多‧魯伊斯(Eduardo Ruiz de la Cruz)製作的緣起紀錄片,讓讀者一覽小說裡描繪的景色。影片還收錄之前戲劇製作公司(Inconstantes
Teatro)把小說改編的舞台劇的片段(在此之前還有其他兩部,只是以舞蹈呈現,一部在荷蘭,另一部在西班牙演出),以及艾涅爾還有居民時以及荒廢不久後的照片,當作是故事外的補充題材以吸引讀者,讓他們也能認識故事的舞台。
我要感謝巴拉爾出版社製作這個版本,此外也要謝謝讀者總是對我展現親切(對我以及我的小說),還有所有沒讓小說被打入冷宮的人,雖然我本著自己一貫的風格,從不因妥協而寫作,這本著作卻能在問世二十五年,一段如電光石火的時間過後,依然為人所傳頌及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