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從超級馬拉松(以下簡稱為超馬)中,我真的學到了各種事情。
自從迷上了跑步,一路我只顧前進,但不知不覺中帶給身體許多負擔。
長時間跑步,理所當然腳會變痛、內臟會疲累、會變得沒有食慾,想睡覺時思考能力也會變鈍……我常自問,現在自己到底在做甚麼。
就算如此(不管處於甚麼樣的狀況),除了前進我沒有其他的選擇。不過,花了這麼長時間我體悟到──在這樣嚴苛的現實中,與人交流、與大自然接觸,才是超馬的真諦。
如果要用一句話表現我體悟到的超馬道,除了「超馬就是人生」這句話以外,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答案了。
例如,我常被問到:「為甚麼這麼辛苦還要跑步?跑步的樂趣是甚麼?」換句話說,他似乎也是在問:「到底哪裡有趣?這麼辛苦還要活著?」我不認為這問題會有明確的答案──我們是為了要追求答案,才活著(跑步)的吧。
超馬和人生一樣,有狀況好的時候,也有狀況不好的時候。
跑步中會發生許多預想不到的問題。有時候是突發性的,有時則正在醞釀中。
但不能每次遇到問題就停下來,端看你是要面對它、躲避它、還是逃離它……超馬是一種「心態的運動」。當跑步遇到一些狀況而停下腳步時,真正決定停下來的往往不是身體因素,而是心態的問題。
當然感受問題的程度會因人而異,也因為這種感受的差異,會影響到之後的運動表現。
比如說,有人在跑步中一發現起水泡,就慌慌張張地到補給站休息並接受治療,然後拖著腳步繼續往終點前進(剛開始跑步時我也是如此)。但是對長年跑超馬的我來說,起水泡已經是理所當然的事,現在就算比賽中起水泡,我也不會有任何反應,直接通過補給站。跑步中會清楚知道水泡破掉的瞬間,踩地時暫時會感到疼痛與不舒服,但忍耐著跑幾公里之後就會慢慢習慣,甚至會完全忘記水泡破了的事。
我認為人與生俱來就有不錯的適應力和應對能力。但我們的「心態」常常會扼殺這個不錯的能力。只論體力,我想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絕對比較有利,但事實上,放眼看全世界每一場超馬賽,第一名大多是以四十歲前後的選手為主,而且前幾名也都是以這個年齡層的選手為居多。
我跑出24小時最佳個人紀錄(274.884公里)也是剛好四十歲之時。號稱超馬之神的希臘名將Yiannis Kouros,創下世界紀錄(303.506公里)是在四十一歲。二○一四年東吳國際超馬賽以285.366公里創下亞洲紀錄的原良和選手,當時正是四十二歲。要先在四十歲前累積馬拉松經驗,才能在四十歲過後開花結果。而且,在馬拉松之外的人生經驗,也會實際反應在比賽上。
以我為例,我長年在製造工廠上班,以一個市民跑者身分到世界各地參加比賽。年輕時,工作中常心生不滿,跟上司起衝突,因此搞壞了關係,也導致惡性循環造成更多不滿累積。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了解到「吃虧就是占便宜」的意義。
有時候退一步,反而可以讓事情往好的方向發展,並漸漸學會應對進退的處事方法。年輕人只相信發生在眼前的事實,以為它會持續到永遠。但人生經歷豐富的人則因為體驗過大風大雨,遇到挫折也不為所動,知道忍耐的重要性以及讓事情好轉的方法。
因此年輕的選手或是經驗值較少的選手,一遇到挫折就發出「我不行了」的哀號,其實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此外,超馬重要的是如何從周圍得到諒解、協助、支援與幫忙。為了要在比賽拿好成績,相對的要付出努力,累積練習量才行。但這些都需要從家庭、公司獲得諒解。市民跑者不是職業選手,「基礎」應該放在家庭和公司,跑步就作為興趣。如果忽略這個基礎,一定不會有好表現。市民跑者最大的煩惱也在這裡,要盡力尋找能兩全其美的方法。
在比賽中,為了要集中注意力,補給員也是缺少不得的重要關鍵。有專屬補給員的好處,就是能透過事前的作戰會議請他在需要的時候提供補給。除此之外,他也會臨機應變適時提供補給。補給員需要的是「同理心」,要能站在選手的立場,去預想他們的需求。但選手也不能完全依賴補給員。
超馬還需要「自我負責」的意識。例如因為補給員的出錯導致影響比賽成績,責任還是完全在選手身上,不能歸咎於補給員。我認為這是每個選手都必須要有的心態。這種心跟心之間的互動和交流,才是超馬最美的地方,也是最大的魅力之一。
就算沒有專屬補給員,幾乎所有大會也都會提供補給品,但大會工作人員儘管再努力,也一定無法滿足每位選手的需求。有選手因此而抱怨,把成績不好歸咎於主辦單位。我希望這些選手能徹底省思「自我負責」的精神。
雖然沒有直接的幫助,但是沿途的加油聲在比賽中也是重要的一環。就算人不在場,但從遠處為選手祈禱加油,對選手而言都是很大的力量。我好幾次靠這種無形、不可思議的力量造就出「奇蹟」似的表現。比賽結束後,之所以會自然地說出「謝謝」這句話,就是因為知道有這樣的加油才能夠讓自己全力以赴。這個瞬間,了解自己得到了比紀錄還更重要的東西,於是這樣的心情便集結在「謝謝」這句話裡。
二○一二年由我企畫的「關家良一長跑環台感恩之旅」,十三天跑台灣一圈一千一百公里的活動裡,就有許多「心連心」的交流。
我在各地受了盛大的招待,也和各地的跑者一起跑步。
在環台旅程中引起了疲勞性骨折,從途中開始跑得非常痛苦。
患部紅腫得很厲害。每踏出一步,患部就會狠狠的提醒我它的存在,痛得我忍不住扭曲了臉,但我不好意思讓台灣的跑者替我擔心,於是我決定用誇張的方式表現開朗,用笑容去掩飾腳痛。
神奇的是,和大家歡樂的交流讓我忘記了痛苦。本來沮喪的心情也慢慢高昂了起來。
跑步本來就是愉快的事情。
跑久了,當然一定會遭遇到很多痛苦,或是面臨意外的突發事故。這時候你如果能正面的去接受它,一定可以把逆境轉換成力量。
每個人都具有這樣優秀的能力。我透過跑步學到了這個道理。並對台灣抱著感激不盡的心情。
在「長跑環台感恩之旅」中,有件事讓我感到遺憾,在此特別提出。
環台感恩之旅的前十二天,我並沒有設定時間,盡情的享受與當地朋友的交流。
但是在最後一天,我設了一個明確的時間。
這天剛好是三月十一日,是地震發生後的一週年。我預計配合地震發生的13點46分(日本時間14時46分),在終點東吳大學和大家一起為地震受難者默哀。
我把這計畫跟幫我籌畫「長跑環台感恩之旅」的郭豐州老師、東吳大學師生、以及中華台北超馬協會(CTAU)人員商量。很快就得到大家的認同,並幫我安排許多活動的細節。因此,這一天設定了時間限制,跑步總距離是八十公里,早上4點15分出發,限制要在九個半小時內跑完。
這天在陳進財先生、吳勝銘先生、楊鴻輝先生、雷勝安先生、胡榮清先生、羅維銘先生等幾位有名選手的陪伴之下,我很安心地把自己交給他們引導,跑步時只管跟隨他們。
後來跑的速度比預計快了一些,但是就在距離終點剩下二十公里處,當地的跑步俱樂部「樹林大同山長跑俱樂部」的朋友們在加油站裡排隊迎接我的到來。這時我並沒有停下來,只比出食指以「Yeah!」歡呼回應他們。這時其中一位朋友對我說:「關家先生,請你過來和我們照相留念!」
那一瞬間我本來想過去和他們合照,但我又不好意思打亂努力在時間內帶領我到終點的隊伍,只好舉手表現出「不好意思」的姿勢,繼續往前進。
最後,卻在時間綽綽有餘的情況下抵達終點。我心裡想,為甚麼那個時候沒有停下來和「樹林大同山長跑俱樂部」的人交流?就算合照也花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啊?
如果我那時跟陪我跑步的朋友表達停下來的意思,相信大家一定都很願意配合。但是為甚麼我連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到?對於自己不成熟的行為,我十分生氣,也非常後悔。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很想再次回到那時刻。
在此我也要向「樹林大同山長跑俱樂部」的朋友們,表達深深的歉意。
對我而言,與其說超馬是個「運動」,不如說是個「學習的場合」比較貼切。它讓我重新發現自己,教導我替對方著想,也讓我在苦境中尋找答案。
這個答案會隨著每個人的狀況和立場而有不同,答案也不一定只有一個,這就是超馬深奧之處,也是我一直想參加超馬賽的動機。
我想透過這本書,把目前所經歷過的事、學到的事、想到的事告訴大家。藉著這些分享,回報曾經幫助過我的朋友們。
「超馬道」就如字義,代表著「超級馬拉松的道義」。
對我來說,「超馬道」是人生的指南,也是造就我這個人,以及時常警惕我自己的觀念。我期許可以在往後的日子裡實行這些體悟,也想把這些體悟傳承給未來的一代。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我自己也要繼續去吸取更多經驗才行。
關家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