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經典版特別專序
十七年前的旅行
構成這本書的旅行,始於一九九七年秋天,距今已十七個年頭。認真想想,現在已跨過四十大關的我,當時才二十多歲,還很年輕。
事情起於某一天,集英社的男性時尚雜誌《MEN'S NON-NO》一名我不認識的女編輯突然與我聯絡。這名編輯是比我小幾歲,當時也才二十多歲的H小姐。「我們想在這本雜誌裡開一個小林先生專欄。」H小姐唐突地說,「如果您同意的話,我這就去向總編輯提案,讓企劃開跑。」她的提議我當然是很高興,但內心卻暗自認為這個企劃是不可能實現的。
因為《MEN'S NON-NO》是刊登著帥氣模特兒穿戴時髦的衣著所拍出的精緻照片之時尚雜誌,簡單來說給人的印象就是「時尚滿點」,像我這種背著一個破背包行遍各地的野人,總覺得自己的照片與文章是與這雜誌氣場不合的。
我雖然覺得最後應該會無疾而終吧!卻也被H小姐的熱情推著走,兩人開會討論了好多次。H小姐希望我能每個月,或是隔月走一趟亞洲各國,拍攝每個城市裡的年輕人,訪問他們現在所關心的事情,以照片與文章構成「當代亞洲」的切片,刊載在他們的雜誌上。
這個企劃是滿有吸引力的,但我想做的卻是另一件事。因為在此之前,我已經為別的雜誌每個月去亞洲各國採訪,這個連載也已經進行了近一年,當時我幾乎每個月都會去東南亞,拍攝並訪問當地的市井小民,因此這個提案恐怕跟那個專欄重複,再加上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時間都不在日本,長久下來我已萌生做些別的事情的想法。「這次我想在日本旅行。」當我這麼說,H小姐難掩意外之情。
這並不是天馬行空。我二十三歲時辭掉了報社的工作,此後一直都在亞洲各地旅行,並拍下旅途中遇見的日本年輕人,這些作品集結成書,成為我的出道作。之後,我拍攝當地人的作品也集結成冊出版了攝影集,這些都自然而然地給人我專拍亞洲的印象,我猜不只是H小姐如此,大多數人都這麼認為。實際上,我也確實很熱中於亞洲之旅,從小我就莫名地有在日本以外的亞洲各國旅行的想法。
只是我心中明白這也只是自己多種想法的一個部分,而想在日本旅行,也包含了那是一趟尋找全新自我的旅行之意義。
有一件事情,是觸發我想在日本國內旅行的契機。在見到H小姐之前,我人在台灣。在台北待了一陣子之後,我前往了港都基隆,為的是那裡有條定期往返沖繩石垣島的海運航線。我從日本到台灣時是坐飛機,回程想改搭客船。搭船回家對我而言是很有魅力的一件事。
日本是個島國,所以要出國是不可能採陸路的,大部分人們都搭飛機,但其實也有幾條海路可行。這樣的想法,促使我曾經從長崎搭船前往中國的上海,但從那之後就沒有再搭船穿越國境的機會了。
深夜從海港出發的船,隔天早上隨著日出抵達石垣港,看到遠處的白色沙灘閃耀著光芒,心情非常新鮮舒暢,有種不是到日本,而是抵達一個未知異國的錯覺。在此之前我從未曾去過沖繩。
我當下有個新發現,原來石垣島比台灣的基隆緯度更低,換句話說,船是往南走的。我非常訝異原來日本有地方位在比台灣還要南方之處,同時也發現自己還有好多好多不知道的事情。
事實上日本有很多地方我都不知道,也不怎麼感興趣,比起日本國內,我的眼睛一直都朝著外國探索。學生的時代,我曾造訪過日本東北、北海道等地,但是對於西日本我可以說是完全陌生,大阪以西的地方幾乎沒去過,沖繩、四國的土地一步也沒踏上。因為這個理由,我突然好想在自己出生的國家旅行。
而《MEN'S NON-NO》向我提案正巧是這個時期,因此我當場回答說:「我想在日本旅行」。東南亞、台灣、沖繩,以及再之前的九州、本州、北海道等亞洲各地確實是以海相連結,全都可以想成我是在亞洲的延長線上旅行。
本來我以為這個企劃不可能實現,但最後在H小姐的努力下竟然通過了。之後我才聽說,當時的總編輯剛從別的地方調過來,希望能夠做一些「有熱情的單元」,而我的想法剛好與他一致,真的是很幸運碰上這樣的時機,如果不是這兩位,這趟旅行恐怕就不會成行了吧!
我再度前往沖繩的石垣島,從那裡展開《日本之路》的旅行。換句話說,在台灣之旅後,我開始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在日本旅行。從石垣島到沖繩本島也是搭船,從船上望向海面,我有一種要前往未知國度旅行的感覺,打從心底感到開心。我走過九州、四國、山陽、山陰、關西、東海、東北,最後來到北海道最北方的小鎮稚內,在這裡完成了這趟旅行。日本是個小國,但整個日本列島的南北分布很長,氣候變化很大,住山邊與海邊的人,氣質也非常不同;這些種種緩和如漸層般的變化,我在一趟旅行中迅速體驗。
最後,我住在東京都心裡的飯店,從那兒往窗外望去全是高樓大廈。一直這麼看著,會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有種確實完成了一趟旅行的踏實感。
若問我旅行到最後學到了什麼,老實說,這樣的旅行告訴我,我有好多事情都不知道;只是花了這樣的時間,還有好多好多東西我根本沒有辦法接觸;我強烈地感覺到,原本我以為自己了解日本這個國家,其實我根本對它一無所知。所以這趟旅行最可貴的地方,應該可說是我終於發現了這些理所當然之事吧!
現在,我大多時間都在拍日本各地的神社、聖地所舉行的祭典、儀式、祭祀等等,這大約是自五、六年前開始的,兩年前我拍攝的這個主題之中有張名為〈從遠方來的船〉的作品還得了獎,這個主題至今我仍致力在進行當中。
因此,十七年前所拍的這本《日本之路》的旅行,現在我仍在路途中。
二○一四年十二月
小林紀晴
前言
雖然生在日本,有時卻覺得自己很不瞭解這個國家,那就像是自己其實不大瞭解自己一樣。也許是因為身為日本人,又在這個國家生活,就像是呼吸空氣般理所當然,讓人不會意識到吧?
然而現在,我覺得自己似乎能夠稍微客觀一點,而且保持點距離來看它了。因為在過去五年多裡,我不斷在亞洲與日本之間旅行。泰國、越南、寮國、印度、尼泊爾、中國、印尼……,在各個國家,邂逅各式各樣的風景,走過許多道路,睡過許多旅舖,將自己置身於大量的人來人往中。
但是,在旅途中我感受到不管到多遠的地方、花費多少時間,旅行一定有終點,有個終將歸返之處,而那歸返之處無疑就是日本。不管走得再遠,都離不開那本燙著「日本國」金色字體的護照。
不過就在幾個月前,我體驗到這本護照瞬間變成一本不過是蓋印用的小冊子。我從台灣搭船到沖繩的石垣島。只是通過了簡單的海關,眼前卻瞬間變成了日本。當時的感覺就像是回過頭去,亞洲還在波浪中搖盪,眼前卻已經橫亙著日本這座巨島。頓時,心中有了在這縱長列島上旅行的強烈想望。
我想,這樣的念頭必定來自於過往的一段經歷。十幾年前,當我還是一所群山環繞的縣立高中的學生時,曾經突如其來地有股衝動,「想要離開這裡,想要到某處去」。
終於如我所願,來到了東京。在東京生活的日子裡,我又因為「想要離開這裡,想到某處去」,而不斷前往亞洲各地旅行。然後感覺像是在亞洲旅行時,猛然發現自己竟已踏上日本國土;也許是已經繞了一圈回來了吧!
接下來,我打算花上一年的時間在這個國家旅行,這應該也是想要離開這裡、到某處去的旅行的延伸吧!
旅途中會拍下什麼照片、又會有些什麼念頭呢?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有預感不管去到哪裡,自己都會意識到東京這個城市,如同思考我在鄉下與東京所度過的歲月之間的差距。所以,這趟旅行或許在某方面有著自我確認的意義。
啟程時望著眼前的海,我心裡想著:希望當這趟旅行結束時,能夠看清日本這個國家的一點輪廓。
從南到北,隨著季節變化,我想離開這裡到某處去,開始一趟新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