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精采人生,動人故事
《榮町少年走天下—羅福全回憶錄》有幸先讀。我在書樣上先寫下「福全的故事+柔縉的筆」。看完之後,又留下「羅福全人生傳奇+陳柔縉傳記書寫」幾個字在紙頁。
這確是一本好看的傳記書,是陳柔縉書寫文體的又一次展現,加上羅福全這位大家似乎認識,又未必那麼認識的傳主,精采連連經歷的呈現,有料而且擺盤又好。難怪一翻閱開來,讀罷才釋手。
羅福全這個名字,在自己的國度:台灣,應該是他出任駐日代表(二○○○年)後,才真正見到天日。這牽涉到他這一代人在戰後台灣特殊政治環境的際遇。一個嘉義榮町少年走天下,但卻因黑名單曾長期被拒入故鄉、國門。
是什麼?又為什麼?像羅福全這樣的秀異者,必須經歷無法回到自己屬地的流亡命運?一九三○年代出生的他,可說是世家子弟。少小之時,跨越戰前的日本時代和戰後的國民黨中國時代。大學畢業以後,離開台灣,形成穿插於台灣、日本、美國的人生。他的流亡命運勾勒了一個人的台灣史構圖。
羅福全就像許多有精采故事但在自己國度不被認識的台台灣人一樣。他的流亡經歷,交織在台灣獨立運動、聯合國區域經濟發展中心與聯合國大學。如同許多台灣秀異分子,羅福全在美國留學時,開始參與台台灣獨立運動(一九六三年)。從此,他和台台大低兩屆的歷史系學妹—毛清芬不只是夫妻,也是同志,互相攜手,譜現了多采多姿的人生。
學經濟的他,從台大經濟系、日本早稻田大學政經研究所與東京大學經濟系,到美國賓州大學。受教於經濟學大擘克萊恩(一九八○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並在指導教授Ronald Miller
門下取得「區域科學博士」學位。因緣際會,進入聯合國的機構任職(一九七三年)。區域發展的專才是羅福全在聯合國三個機構,二十多年的形影。一個「中華民國」護照失效,而或為無國籍的台灣人,在進入聯合國工作之前,辦理了美國公民身分,又取得聯合國專有護照,為一個階段寫下句點,並為一個新階段寫下序章。
羅福全是一個台灣人,但特殊的歷史構造,讓他曾為日本國民,美國公民。因為在聯合國任職的經歷,他也是一個世界人,台灣與世界,巧妙地在的人生連結。一個小小的美麗之島,一個廣大的發展中的世界。羅福全以一個榮町少年走天下,是一個台灣人的故事,也是一個經濟學者、知識分子的故事。
以駐日代表作為他事業生涯的句點,其實是羅福全不曾預料、也沒有計劃的人生篇章。有名士派頭的羅福全,從台獨分子,黑名單到代表禁止他回返國度的「台灣駐日經濟與文化代表處」代表,當然是民主進步當執政才有的事。
這可以說是峰回路轉的一頁,讓一個被政治割離自己母土的人對台灣有更深的連結,也可以說是歷史自有歷史的奇妙邏輯。
是一個經濟學家,是一個優雅的文化人,是一個真正關心自己國度的知識分子,講究生活情趣的羅福全內在的一面是舞文弄墨的才情。他的名士派頭,出自家世,也出於文化教養。在這本書裡,娓娓道來,幾乎近於羅曼史,點綴了人生際遇的困厄,也讓人見識到戰後被政治壓抑的台灣人形貌。
多謝柔縉的妙筆,《榮町少年走天下》這本羅福全回憶錄,會是繼張超英傳記《宮前町九十番地》之後,又讓人讀起來津津有味的一本傳記書。這本書既描繪了一個人,也描述了一段歷史;既是三稜鏡,也是萬花筒。繽紛多彩,十分動人,值得你我閱讀。
詩人 李敏勇
推薦序2
夢想如煙,現實似海
歷史的軌跡,從來不是依照個人意願而開展。羅福全投入的時間旅行與空間旅行,簡直就是台灣歷史的縮影。他們那個世代,既接受日本統治下的國語教育,也接受戰後國民政府的國語教育。同樣都稱為國語教育,但戰前是日語,戰後是中文。他自己生長在嘉義市,從未預料有一天會跨過大洋,到達日本,又到達美洲。在求學過程中,捲入海外台灣獨立運動;返台後,又進入陳水扁政府。如此豐富而駁雜的旅程,絕非一般人的想像可以企及。然而,他所經過的各種起伏轉折,恰好拉出了台灣現代史的彎曲道路。
遇見相貌堂堂的羅福全,是一九八○年代我在海外的流亡時期。同樣都是關心台灣的民主政治,但他屬於台灣獨立聯盟,而我全然不隸屬於任何組織。當時我正擔任《美麗島週報》的主編,站在一個比較疏離的角度,觀察海外知識分子的思考與嚮往。與羅福全的交往,應屬相敬如賓,反而比較熟悉他的夫人毛清芬女士,因她常常在團體聚會中推銷《台灣公論報》,那是屬於台獨聯盟的機關報。毛清芬談吐極為優雅,並且非常可親。她的姊姊毛燦英嫁給日本的知名教授,專門研究中國古典小說。我到仙台參加魯迅紀念會時,便是受到毛燦英的招待。但是,這樣的過從,並沒有使我更了解羅福全。
捧讀他的回憶錄時,我更加能夠理解台灣人的心情。戰前他們受到大和民族主義的薰陶,戰後卻又接受中華民族主義的召喚。但是兩個家國,距離那個世代的心靈世界特別遙遠。在時代洪流的浮沉中,凡是知識分子,都努力往上爬;到達一定高度時,必然會遇到障礙。那種關卡,不僅是屬於制度性的,同時也帶有一種強烈的身分歧視。在他求學過程中,相當幸運能夠遇到傑出的教授,因此他擁有豐富多元的經濟學知識。但是整個政治環境,似乎不能藉由他的知識來解決。經歷過太平洋戰爭、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戒嚴的威權體制,簡直就是一個世代的精神試煉。
出國深造,無疑是當時唯一的心靈出口。東京大學無法滿足他強烈的求知慾。六○年代末期,他毅然到達美國東岸,進入賓州大學。如果有所謂自由的滋味,在美國的土地上,他確實是嘗到了。這樣的旅程,正好引領他銜接上一九七○年代的釣魚台運動。歷史清楚地顯示,那場政治運動使海外台灣知識分子劃分成三派:一是左傾的統派,一是右翼的獨派,另一個是不統不獨的革新保台派。台灣土生土長的羅福全,終於加入獨派陣營,確實無需感到訝異。他整個成長的經驗裡,中國是非常模糊而遙遠的圖騰。如果國民黨代表中國的話,那是一種壓迫、控制、支配的象徵。至於中共政權,更是與他的生命毫不相涉。
他心路歷程的演變中,接觸過古典的漢文化,而這種文化認知卻與共產黨或國民黨連結不起來。因此,他的終極關懷,必然就是養他育他的台灣社會。在政治口號上,高舉台灣獨立;但他真正的理想,則希望在小小海島上實現公平開放的民主政治。遭到汙名化的台獨運動,可以藉由這部回憶錄而獲得釐清。那畢竟是一個世代知識分子的夢想,他們與任何政權都沒有仇恨;只因為懷抱著一個巨大的夢,卻不斷受到曲解與打壓。
在海外漂泊的台灣人,無論政治主張有多激烈,他們最後都選擇回到自己的海島故鄉。一九九○年代,出現了波瀾壯闊的民主浪潮。在那關鍵時刻,沒有人願意看到自己在歷史現場缺席。二○○○年政黨輪替發生時,羅福全正好從聯合國的工作退休,他受到陳水扁的邀請,出任派駐日本的代表。他與陳水扁沒有任何交情,但由於日本留學背景與聯合國工作經驗,獲得新當選總統的注意。盱衡當時民進黨的政治人才,羅福全允為恰當人選。早年的國民黨有所謂知日派,例如張群與何應欽,但他們不必然理解日本人的思維方式與價值觀念。羅福全長期在日本留學,並且在東京的聯合國大學任教,與同時代的日本經濟學家往來甚為密切。他所認識的日本知識分子,都與內閣有相當深入的牽扯。不僅如此,他與皇室關係也非常熟悉。平心而論,總統直選以來,歷任駐日代表中,資歷最完整,外交最成熟,當推羅福全。
今年七十八歲的他,穿越許多無法想像的歷史階段。由於早年失怙,使他比朋輩更早熟。他的氣度與果敢,有助於他在陌生的知識水域探索。他專攻經濟,所以也能夠清楚辨識台灣社會現代化過程的升降。他相當熟悉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一個國家的興衰,絕非依賴財富而已,必須有思想文化與民主政治來支撐,才有可能使現代化運動趨於完備。他觀察日本、美國、台灣、中國的發展,顯然都是用同樣的思維方式切入。整本回憶錄,縱然只是集中在個人的記憶,但在敘述過程中,我們卻能夠看到台灣在亞洲,在全世界的命運。
生命是那樣枝節而瑣碎,他嘗盡各種挫敗、折磨的苦痛滋味,但是他從未流露失望與悲觀的情緒。恰恰相反,他通過那麼多的考驗,總是以開朗、樂觀的態度去迎接。從殖民時期到戒嚴時代,家國並沒有帶給他任何許諾,但是他畢竟毅然站起,毫無任何退卻的神色。當他被邀請擔任駐日代表時,似乎暗示著過去所有的試探與錘鍊,所有的追求與嚮往,都累積成一個特殊的高度,恰巧與那個職位銜接起來。他的生命史,無疑就是台灣社會從戰前到戰後的精神史。
年少時期曾經有很多夢想,無論那稱為革命的夢,或台獨的夢,最後都匯入了台灣的民主運動。一個大時代出現時,自然會出現磅礡的文化氣象,容納各種分歧的政治理念與意識型態。羅福全從體制外走向體制內,正好提供一個恰當典範。真正的運動者,絕對不是活在自己構築的象牙塔,也絕對不是一廂情願耽溺於意識型態的囚牢。他的知識學問,他的政治主張,最後都受到台灣現實的召喚,使他的智慧與理想終於得到實踐。夢想如煙,現實似海;使夢成真,都需要在社會巨滔裡航行。羅福全回憶錄的精采文字,正好為我們形塑一股難以磨滅的意志。
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陳芳明
2013.08.15政大台文所
推薦序3
用開拓歷史來見證歷史的國際人--寬闊雄厚又讓人喜愛的羅福全
我第一次見到羅福全時,他跟我說:「出使東京是一大意外,我行李都運回台北,打算從此好好畫畫!」或許台灣因此少了位席德進第二,但那似乎不是嚴重問題,若台日關係史甚至台灣史上,少了羅福全及其後許世楷的「台日黃金八年」就損失慘重,台日雙方人民感情也不會登上現在的美好巔峰時代。
我最先對羅福全有印象,是他在東京的聯合國大學任職時不斷在朝日新聞發表言論,我才知道原來也有台灣人在聯合國出任高等職務的。後來得知他是台獨聯盟大將,在他確定出任瞬間就從東京越洋電話獨家採訪他,他坦承自己特殊的立場,但表示不會以個人的立場為立場,而會以國家利益為最高原則,以執行國家外交政策為自己的立場,因為長年聯合國經驗,也曾擬定中國大陸持續發展可能性之經濟計畫等,讓各界安心,其後不論是駐日時代或出任亞東關係協會會長任上,各種做法都一再驗證了羅福全寬闊的視野與卓越平衡感,他採多管道、多層面的外交方向與手腕,很自然地超越藍綠甚至兩岸對立框架的人,他的出使是阿扁人事裡最好的一著棋吧!
回憶錄裡,羅福全自述了使日期間種種成果與人際因緣,從現在來看雖然是個豐收的時代,例如就任不到一年突破封鎖而促成李登輝訪日、美台關係從日本獲得加強等,但原本那是一個艱困的時代,因為日本老舊親台勢力不肯承認台灣政權輪替,不僅羅福全聽到,山中貞則也曾親口對我說:「阿扁是誰?我兒子都比他大!」但最後羅福全以他柔軟的耐性與貼心克服了一切,讓逆境轉;而且他有基本人性關懷,關鍵部分不會媚日,他總主張日本應積極化解歷史恩怨。
羅福全除了見識閱歷博大、人文藝術涵養深厚外,更是善解人意,常能設身處地,雖出身富家名門,他跟清芬夫人不會用從上下望的觀點看人,讓跟他接觸過的人無法不喜歡他,因此駐日代表雖是意外,卻是天職。
我自己學歷史,不相信官方歷史片面說法,許多人物最好埋在歷史塵埃裡才不見其醜陋;另一方面,像羅福全這樣開拓一個台日關係史新時代的人物,應該要好好珍惜,他一生的累積或許正好在使日期間總動員,也留下了一個讓我覺得值得見證的時代。
我不羨慕有輝煌家世的人,但很羨慕有很多故事可以說的人,羅福全在這方面令我欣羨;也很感謝柔縉能將羅福全的人生鑲嵌在台灣以及世界歷史拼圖裡,精準地細細描述,羅福全是他自己走過的廣大時空的主角,透過羅福全能一睹時代全貌,這是因為他的人生夠雄偉。柔縉是台灣寫口述歷史及人物書寫第一人,透過她的筆,理解了羅福全的人生,也恍悟到這才是歷史!
旅日作家 劉黎兒
自序
我是道地的台灣人,大學畢業後出國,沒想到在海外滯留了四十五年才回到台北定居。
早年出國,對我而言是要離開威權時代、非常苦悶的台灣。六○年代來到美國費城就讀賓州大學,下決心要做一個自由人,因此放棄中華民國護照,踏上不歸之路。
賓州大學創辦人佛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就是簽署美國獨立宣言的自由人,他們與英國同文同種,但仍舊要建立獨立自由的美國,這是天賦的權利。美國獨立可以說是開啟近代史上追求國民國家(Nation State)的肇始,這一份美國開國的獨立宣言,當時是我與清芬的精神寄託,也是我的人生的另一個開始。
七○年代,我在世界地理學會年會發表一篇論文,一位聯合國官員來找我,問我是否有意加入在日本剛成立的聯合國區域開發中心(UNCRD),這是我人生的另一個轉捩點。後來一九九○年到二○○○年間,我又有十年時間在東京的聯合國大學服務,連同戰前的五年與在日本念碩士的三年,我與日本的淵源不淺,人生有二十五年的歲月都在日本,歷經戰前戰後不同的時代。於二○○○年出任駐日代表的四年中,有機會從事促進台日關係的工作,也是人生一個很有意義的機遇。
七○年代我開始在聯合國工作的時候,東亞國家先後進入經濟高成長的時代。起初是日本領先,接著東亞四小龍的台灣、韓國、香港、新加坡,九○年代中國崛起,東南亞國家也加入行列,印度在過去十年也開始起飛。這一段歷史,被世界銀行稱為是「東亞的經濟奇蹟」(East Asia Miracle),我躬逢其盛, 在這些國家當經濟開發顧問,從事研究的工作。
這不只是一個經濟變動,也是每一個國家走上現代化國家的社會大變遷,有機會身歷其境是我的幸運。八○年代初韓國朴正熙遇害,接著發生光州事件;菲律賓馬可士政權崩毀的平民革命;印尼由親共的蘇卡諾到親美的蘇哈托,以至民主化的現在的政權。再看,一九七八年伊朗王朝結束前的紛亂,巴基斯坦的政變;以及一九八○年十一月第一次到北京,看到中國審判四人幫,到一九九○年六月四日天安門事件一週年,我剛好在北大講課,有機會與學生交談,當時北大正門被人民解放軍包圍。又到冷戰結束後的幾個東歐國家,我目睹那個時候的每一個國家社會大變動,體會到當事國的友人、學生、一般大眾如何面對,這些都是我人生很寶貴的經驗。
在東京聯合國大學的十年間(一九九○—二○○○),剛好聯合國於一九九二年在巴西里約熱內盧召開地球峰會(Earth Summit),宣稱地球的永續發展是人類的新挑戰,這是我在聯合國大學研究活動的一個中心課題;另一項研究活動是世界大都市的問題,由於第三世界人口爆發,農村人口大量流入巨大城(Mega City),另一方面因為國際經濟發達而形成許多所謂的世界城市(World
City),主宰了全球化的經濟體系。上述這兩項研究,在工作上我與各國學者、機構協調共同研究,我的活動範圍遍及第三世界與先進國家,繞著地球到處跑。
有一段時間,與留在美國新澤西州的清芬與孩子,相隔幾千里不能一起生活是我最感內疚的事。澤行與澤言在高中到大學是最善感的年齡,最需要父親的在旁幫助,給他們家庭的溫暖。一九八四年底我決定重返亞洲時,賓大區域科學系曾要我留下來擔任專職教授,但是我的心已在我熟識的開發中國家,因此獨自啟程赴任。每週末的長途電話,或在巴黎、在阿根廷的明信片都無法彌補「父親不在家」而失去溫暖的年輕人。清芬是堅強的女性,擔負「家後」重任,我是何等幸運。
所幸孩子們順利完成學業,他們在美國公司找到工作,兩個人先後派到東京,我在聯合國大學期間,加上二○○○年六月又被派到東京擔任四年的駐日代表,一家人終於在東京相聚。在這一段時間中,他們先後結婚,我們一家人增加為六個人的大家庭,大團聚,可以說是我們人生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十年後,第三代孫子們也用多種語言跟我們交談,離鄉四十多年,我們的家庭成了國際人。
二○○四年夏天終於在台北定居下來。從十樓大窗眺望大屯山、陽明山,綿延的青山,白雲晚霞令人心怡。街上藍綠各派爭議,波折不斷,社會上仍然存在著舊時代不公平的結構,但是台灣民主步步向前,威權時代過去,新的公民社會胎動,台灣跟許多亞洲國家一樣逐步具備現代化民主國家的條件。
對岸的中國,近二十年來經濟發達是件可喜的事,回想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的兩個口號:賽先生(Science)與德先生(Democracy)可以救中國,現在只有一半,另一半的民主化恐怕還要一段時間。比起來台灣實屬幸運。闊別四十多年我回來了,一個新的台灣。
清芬很喜愛馬丁路德. 金恩的一句話:「我有一個夢」(I have a dream)。
夢,也是一個理想,一個堅持,一個路標。這本書是我們走過的路,也是我們平實的人生路程的記述。
我非常感謝陳柔縉以她的專業,以她的心力來完成這本書。天下文化出版社許耀雲、周思芸、盧宜穗,用心編輯這本書,一併致謝。
羅福全
二○一三年七月一日
後記
陳柔縉
電話上,詩人李敏勇前輩說,「這個人很特別,他要寫回憶錄,我想妳應該有興趣,他現在就在我辦公室……」。我當時在書展會場,急忙過去,心裡抱著對李先生的敬意,但未帶著可能性。已經有六年,我沒有再為人掛名執筆寫回憶錄,其間偶來的個案,常因直覺「緣份不對」而敬謝婉拒了。
我很依靠直覺,常常隨興行事。
那天,我第一次見到前駐日代表羅福全先生,他來自嘉義,台塑集團創辦人王永慶年輕時是他的鄰居,引起我第一道興趣。最近二十年,台籍人士回憶錄不少,絕大多數傳主卻集中來自台北和台南。更具吸引力的是,羅代表曾經長期在聯合國組織工作,這太稀奇了;台灣進不了聯合國,他卻進去了。
羅太太在我之後,也匆匆趕到。她輕輕微笑點頭,即拉椅子坐在門口邊上,唯恐大家的談話因她而中斷似的。她不選擇坐到羅代表旁邊,大約是避免橫過我的面前,我心裡對羅太太的細膩禮貌暗自讚嘆。
最後,我們一起下樓。天冷,高大的羅代表穿上土黃色風衣,嬌小的羅太太幫他拉了衣領。一直到我目送他們上計程車為止,他們的每一個笑容與動作,都是那麼樸素高雅,寒冬的台北竟有如此人間風景,我心底跳出一個高亢堅實的聲音,「我要幫他們寫回憶錄」。
代筆書寫回憶錄,不是一件有聞必錄的抄工,依我想,比較近似庭園造景。
人生幾十春秋,遇過無數的人和事,在每個人記憶的園子裡錯落雜生,要擠在八萬、十萬字裡,述說成書,必須挖掘、摘採、修剪,也必須遷移、捨棄,甚至添加,而這些動作又要依庭園本來的質性與園主自己期待呈現的面貌來擇定。但是,不知道園裡有什麼材料,無法了解質性,又不能率爾事前預設主題。所以,我會先不斷訪談,弄清楚園子裡有什麼花草木石,也要抬頭看看時間的天空是康熙還是昭和,還要探探外頭是否有河或有獸,諸如此類等等,極盡可能蒐集清楚之後,再來決定庭園的主題,才會開始動手。
幾天後,我正式到羅代表家裡拜訪,把自己對回憶錄的觀念與做法,講了一大頓,都覺得自己很囉嗦了,但羅代表聽了以後,挺胸往前,舉高雙臂,笑容滿面,只說了一句英文, Go
ahead,他要我放手去做。他的信任與尊重,沒有附帶任何「提醒」或「期許」,反讓我稍有不安,憂慮他對我有過高期待,我趕快「打疫苗」,說自己寫文章,選字簡單,不太調味,就跟「沙西米」一樣。結果,羅代表還是滿臉笑容,給我那句英文, Go ahead。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羅代表的人格特質,很有自信,心很沉穩,不會像樹梢的葉子、花間的蝴蝶,老在顫動、不安。
等正式進入訪談,羅代表拋給我一個又一個驚奇的故事,我開始有點手忙腳亂、承接不住。羅代表的人生,不只是一座庭園,我走進了一座山。
山很高,我必須奮力攀爬。
羅代表以一位經濟學家任職於國際組織任職,他面對的問題,圍繞在人口、貧窮、糧食、資源、汙染,都是國家級和世界級的議題。最後他還參與知名的「京都會議」,那是一個台灣政府無緣列席的全球環境會議。
議題層次高,羅代表接觸的人物也國際性。才講到認識印度現任總理曼莫漢.辛格(Manmohan
Singh),羅代表拿著和他的合照,解釋他是錫克教徒,不是印度教徒,所以包著頭巾。我馬上看見新一期時代雜誌TIME以曼莫漢.辛格為封面人物。日本剛登出南韓前總理南悳祐過世的消息,羅代表就拿報紙告訴我,南悳祐是南韓戰後經濟起飛的大功臣,曾在夏威夷大學與他隔壁研究室。同一個月,菲律賓海巡公務船射殺屏東船員,台菲關係緊張,羅代表又聊起,當現任菲國總統艾奎諾三世的父親被關獄中,他曾以日本國際特赦組織理事身分,暗地帶出他父親的手書,向外求援。
還有,各國前元首為會員的OB高峰會,羅代表有一年擔任十三位指定委員之一,主委是澳洲前總理,同席委員何理良是中國前外交部長、副總理黃華的太太,也是共產黨史上的名女人,年輕時曾在延安和毛澤東跳過舞。
羅代表的故事太多了。等到他告訴我,八○年代,台灣還未與中國有任何通聯,他已經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籌開經濟會議,請來總理趙紫陽致詞,而前總理朱鎔基當時是合作的對口,正擔任國家經委副主任,會前一天,他還請羅代表一起吃了東來順涮羊肉。我終於深刻意識到,羅福全已經不是台灣歷史框架可以了解的人。如果拿歷來熟用的台灣顯微鏡來觀察羅福全,我們應該會發現,他有截然不同的特徵,難以歸類。
一個出身台灣的人,千里獨行,憑著經濟學博士的專業,在國際級的世界闖蕩;羅福全不是提皮箱到海外做生意的商人,也不是政府派出的外交官,他就是他自己。
對我來說,羅代表這座山也是廣闊的。他的常識與知識,他的理性與感性,他的生活情調與生命情調,如連綿的高原,豐富又多姿。
他會寫古詩。
去年,羅代表七十七歲生日那天,正是日本人習稱的「喜壽」,也正好農曆十五,窗外一輪圓月,三歲小孫女又從東京打越洋電話來說Happy Birthday。羅代表笑瞇瞇,為自己寫了一首詩──
半世歸鄉一書生
民主台灣日日新
喜壽明月來相照
稚孫萬里傳笑聲
他愛吃懂吃。
有一天中午,他和台大經濟系同學聚餐,因和我約午後在家裡訪談錄音,他必須提早離席。主人勸留,「你最喜歡的甜點芝麻球還沒上啊!」羅代表心有不捨,回說,「我的一顆心,已經留在那顆芝麻球了。」
他總是在唱歌。
聊天中途,我跑到廚房去看羅太太的日式煮南瓜。鍋子裡,一塊塊橘黃的瓜肉,帶著厚厚的綠皮,但銳利的切邊切角都削平了,羅太太教我,日文稱這種料理切法「面取□」。這時,外頭,羅代表的歌聲響起,羅太太笑說,「他『又』在唱歌了」。
他喜歡研究歷史。
羅代表會給自己找研究主題,像是「李香蘭」,為此買了許多歷史書來讀,對這位戰前的歌演巨星的絢爛一生如數家珍。駐日期間,還請年過八十的李香蘭吃飯。關於那次見面,羅代表最愛講述一幕。臨別,陪同的台灣記者朋友舉起相機要拍照,李香蘭馬上要大家稍候。此時,只見她撇低頭在桌邊下補妝。
羅代表邊講故事,邊學做補妝的動作。我覺得他有一雙人文的眼睛,善於捕捉表面與表面之間的縫隙,直窺一個人的內在。
他還會畫政治漫畫、油畫,也擅長書法。羅代表說,喜歡書道,不是要去和別人競賽,也不是拿來示人,所以,愛怎麼寫就怎麼寫。他也雅好古董,從紐約買到吉隆坡,書畫硯瓷錶不說,還買古董地毯。地毯有古董,我還是從羅代表那裡知道的。
與羅代表一年半頻繁的訪談中,每次見面,不論講起經濟發展、國際現況,或是歷史文化、生活趣味,不同開頭的話題,最終都會導向一個結論,羅代表總是很滿足地說, I enjoy.要不就再多兩個字, I enjoy my life.意思一樣,滿足感更加到百分百。我想,在認識羅代表之前,在認識羅代表之後,我不曾、也不會再遇到把人生過得這麼愉快的人了。
羅代表回憶他大學的哲學概論課,第一學期,他明明常蹺課,不怎認真,考試卻拿九十三分。受到高分鼓舞後,對老師有點不好意思,第二學期一改以往,非常認真上課,反而考了七十幾分。羅代表覺得人生不是科學公式,不是自己想要如何就能如何,無需強求,沒有了強求,也就沒有失望。即使失敗回來,天地依然悠悠,凡事何不順其自然。這大概是他把人生過得暢快又愉快的祕訣了。
我完全贊同前台泥公司董事長辜振甫對羅代表的評語,「台灣不會再出這樣的人物」。我向來不崇拜偶像,不追逐偶像,但羅代表已經快要打破我這點頑固個性,成為史上我最喜歡聽聊天、聽講故事的人。當然,享受羅太太的點心招待,旁觀她與羅代表的優雅互動,也是其中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