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國四部曲 總導讀
追尋親情的烏托邦 張子樟(海峽兩岸兒童文學研究會理事長)
經過漫長二十年的積澱,先後於一九九0年與一九九四年以《數星星》(Number the Stars)和《記憶傳承人》(The Giver)兩部作品,兩次榮獲紐伯瑞金牌獎的青少年小說大家露薏絲.勞瑞(Lois
Lowry),終於在二0一二年,七十五歲高齡時完成理想國四部曲。《記憶傳承人》於一九九三年出版後即好評不斷,不久就得到紐伯瑞獎;二000年完成《歷史剌繡人》(Gathering Blue);二00四年我們讀到《森林送信人》(The Messenger);二0一二年《我兒佳比》(Son)問世。
細讀這四部作品,讀者可把它們歸類為反烏托邦小說,雖然每個故事各有主角,也可獨立,但基本架構仍然有連結之處。譬如首部曲《記憶傳承人》的主角喬納思逃離同化社區,放棄受領者的身分,他的生死成為一個謎。作者在二、三部雖沒有直接點明,但聰明的讀者細讀時,不難發現書中的另一村落樂土的領袖,就是大難不死的喬納思。到了第四部曲時,喬納思與綺拉結婚,卸下領袖重擔,主角換成克萊兒與佳比母子。克萊兒在同化社區裡,身為孕母,因為未服用藥丸,竟一直思念編號三十六,即被喬納思帶走的嬰兒佳比,於是決心遠離家園尋找兒子。
好的少年小說總不離親情、友情、愛情的宣揚,這四部曲尤其強調親情。在首部曲中,主角喬納思是孕母所生,與所謂的「父母」毫無血緣關係,因此與家人互動時,彼此言語僵硬,不含情意。他在接受記憶傳承訓練時,反而嚮往為長者慶生的畫面,渴望可以擺脫制式的生活,以獲得真正的親情滋潤。他的出走當然也受到傳授人親生女兒蘿絲瑪麗(Rosemary)自求解放的影響,因為他們父女展現的是大愛。後來喬納思從未提到他形式上的養父母,對自己的養妹也只是輕鬆帶過,因為他追尋的也是人類大愛。
對於熟悉《記憶傳承人》的讀者來說,《歷史剌繡人》的情節似曾相識,同樣是閉鎖型的社區。社區的生活同樣由一群所謂的長老掌控。綺拉的遭遇宛如喬納思的翻版。隨著年齡的增長與細心的觀察,她發現了真相,只是為了更大的使命,她必須隱藏自己的情感。母親的過世讓頓失親情的她轉而對小麥、湯瑪、小喬深切的關懷,直到未曾謀面的盲父出現,她才無法抑制的宣洩對親情的渴望。
《森林送信人》中的麥迪(即小麥)也一直期待親情的滋潤。他在原生家庭裡並未得到應有的照顧。認識綺拉後,感受到她的和善,便把她當作親姐姐般看待;後來與綺拉的盲父同住,也視其若父,甚至不惜冒著生命的危險,帶領綺拉勇闖森林。至於《我兒佳比》中的克萊兒,則是終其一生都在追尋親生兒佳比,她歷盡艱辛,縱使捨棄青春也要請求交易大師指點迷津,最後終能達成願望。克萊兒的強烈母性,可以說是作者追憶喪子的情緒轉移,作品帶有淨化作用。
勞瑞書寫這四部曲的基本手法,仍然依循著「在家→離家→返家」(home→away→home)的追尋(quest)模式(也就是神話大師坎伯在《千面英雄》裡提到的英雄歷險過程:啟程、啟蒙與回歸)。《記憶傳承人》中的主角喬納思帶著佳比離開居住的社區,目的有二:一是將傳授人背負的一切,歸還給社區裡的每一個人。二是自己去尋找另一個真正的樂園。《歷史剌繡人》中的綺拉被迫毀家,走入預先設計安排的另一個舒適卻冰冷的處所。等她認為自己使命已達時,再跟隨麥迪到另一個家──她盲父的家。《森林送信人》中的麥迪離開充滿暴戾的家,去追尋新的歸屬,終於在另一個略具烏托邦模式的村子落戶,並與綺拉的盲父同住。《我兒佳比》中的孕母克萊兒為了尋找親生兒佳比,被迫離開原來的社區,經過艱辛的考驗後,終於到達新的烏托邦村子。
這些角色即使能夠完成旅程,重返家園,也會赫然發現,原來的家已經不是原本的模樣,因為經過不同時空的陶鑄與冶煉,擴展了自己的省察視野與生活歷練,對家的觀念也會有另一層新的看法。他們可能學會自我調適,讓自己適應新家,或者顛覆已經瀕臨滅絕的老家,另起爐灶,給家人帶來新氣息、新希望。
作者刻意鋪陳各書中主角的追尋旅程,其用意並不難理解。「大同世界」一直是古今人類嚮往的理想社會,但實際生存的社會,卻始終與理想社會差距太遠,於是一些先知先覺便把這種願望寄託在創作中。在中國,我們有陶潛(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李汝珍的《鏡花緣》(如「君子國」的說法);在西方,除了較早的柏拉圖的《理想國》與穆爾的《烏托邦》說法外,希爾頓的《香格里拉》也給予我們相當程度的憧憬。但這些作品基本上不切實際,不合人性人情,因為禁絕飽暖以外的一切物欲,根本違反人類天性。在經過上天下海,苦苦尋覓之後,人們發現烏托邦的負面影響遠遠超過正面,所以二十世紀開始,出現的反烏托邦文學就是這種理念的反動,例如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和《島》,歐威爾的《一九八四》和《動物山莊》;這些作品強調的是:烏托邦社會只是一種虛幻的想望,不可期待。
藉由理想國四部曲,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對烏托邦制度的檢視。《記憶傳承人》裡的老傳授人在傳授記憶的過程中,幫喬納思揭露了社區的真相,並間接鼓勵喬納思出走,把所有記憶還給社區的每一個人。《歷史刺繡人》中的綺拉以近乎神奇的刺繡天分僥倖存活,但盲父卻告訴她:迫使她差點成為孤兒的,正是她一向視為恩人的長老;她又在傳唱大會上,親眼目睹傳唱人腳踝上的腳鐐時,才終於了解這個社區的本質。即使在《森林送信人》中接近真正理想烏托邦的村子裡,亦有許多異議的聲音。良師益友的反常態度、社區出現反對收容更多外來者的聲浪,加上交易大師的攪局,都令人不安。整個理想社區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詭譎氣氛。
《我兒佳比》先從不同角度重述克萊兒與喬納思曾經生活過的同化社區的故事,再把前面三本小說的角色牽連在一起,故事既有魔法又帶神祕。背景雖是三個獨特的社區,但主軸都不離對愛的渴望與反思。在《記憶傳承人》和《歷史刺繡人》裡,作者把「自私」與「掌控」描述成一件自然不過的事。統治階層往往站在制高點,做出一些不見得正確、甚且有害大眾的決策。在《森林送信人》、《我兒佳比》裡,人性中的「惡」以一種超自然的、巧妙的處理方式,做出相同的詮釋;只是擁有奇特力量的交易大師,終因誤用能力而導致滅亡。
這些追尋理想夢土的故事,同時告訴我們,即使是像大森林之外的那個力主自由民主、收容不同族群的村子,也難免會出現「良師益友」或「交易大師」這類自命不凡、自以為是的人物。他們自私自利,以完成某種企圖為終極目標,往往使整個村子陷於不安、混亂的狀況。他們忘記村子創立的宗旨是「無私」,他們忘記他們逃離「政府殘暴、嚴刑峻法、民不聊生、虛幻不實」的故鄉,是為了建立一個更理想的生存空間。人們在追求與形塑完美社會的過程中,如何避開或去除這類人性中本具的「惡」,是許多深信人性本善的人必須費盡周折才能達成的。
在細讀這四部曲後,我們充分了解烏托邦永遠無處可尋。無論我們如何努力,我們生存的空間永遠有無數的難題等待解決。
這一系列小說和一般科幻小說不同,它們不刻意強調高科技的奇幻與毀滅性殺戮的場面,沒有恐怖的爭權奪利的描繪,沒有虛無渺茫的未來承諾。它告訴讀者,人間天堂不是香格里拉,不是人民公社,而是我們目前正生活其間的現實世界。縱然這世界並不完美,有太多的生死離別,依然是最理想的世界──不要畏懼,也毋須排斥。
譯者導讀
我的歷史我刺繡,我的未來我創造
綺拉用手指觸摸灰綠色天空中的白雲與彩雲,忍不住再次渴望藍色。那個安靜的色彩。安娜貝拉是怎麼說的?她說,遙遠的地方有藍色?那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們到底是誰?遙遠的地方又在哪裡?——露薏絲‧勞瑞
時間的巨輪不停的向前奔跑,人類的科技也不斷的推陳出新,可是文明一定只進不退嗎?美國兒童文學大家露薏絲.勞瑞在二千年推出《記憶傳承人》的續曲《歷史剌繡人》時,很可能嚇了小讀者一跳。你心中可能還記掛著喬納思的下落,一心想在續曲中解開他從未來的同化社區出走後的生死謎團,怎知一翻開書本,卻像喬納思一樣掉入遠古的原始蠻荒世界呢?那種感覺可能就像從文明世界到遠方的原始部落去旅行一樣。而這正是勞瑞所要的對比。她透過另一個青少年主角「歷史剌繡人」綺拉的故事,一下子就把地圖拉開,將寫作的格局放大。
勞瑞在【理想國四部曲】中藉由四位主角的眼睛來觀察四種不同的生活環境,每個主角都有一段動人的冒險故事,既可單獨閱讀,又能彼此參照,最後還能串在一起。所以,你如果耐下性子,先來看看綺拉的故事,最後可能可以找到線索,解開喬納思的生死之謎。
綺拉是名孤女,年紀跟喬納思差不多。她出生在浩劫過後的未來,住在大森林邊緣遺世獨立的原始村莊。綺拉天生殘疾,一腿不良於行。出生前,父親在森林狩獵中失蹤,生死不明。她在母親的呵護下成長,卻又在青春期突然痛失母親。在唾棄鄙視傷殘弱小的原始社會裡,按照習俗,她本該被送去野地墳場自生自滅,幸好她近乎神奇的刺繡天賦保住了她的性命。
她奉命接替母親的任務,修補華麗的歷史禮服。這件禮服上繡著世界的起源,與祖先千百年來的歷史。每年立秋,全村的人都要齊聚大禮堂,聆聽傳唱人穿著禮服吟唱〈大滅亡之歌〉。
綺拉在立夏接下修補禮服的使命,第一個挑戰是去森林向種花的染色老婆婆安娜貝拉學習染色。她學會:紅色用茜草或蓬子菜,黃色用染料木或艾菊,棕色用聖約翰草或芒草,金色用蓍草,綠色用甘菊,淡紫色用蜀葵……可是,染色的老婆婆從來不曾染過藍色。綺拉發現,她的世界已經染不出藍色,而歷史禮服上的藍色也全部褪色了。
藍色是天空的顏色,和平的色彩,可以讓人心情安寧,可是綺拉的村子染不出稀有的藍色。或許是因為這樣,生活周遭才會充滿暴戾之氣。找回藍色就能找回和平與安寧,改變未來。教她染色的老婆婆說,遠方的人有藍色,可是大家都說,大森林充滿怪獸,沒人敢進危險的大森林,只有綺拉的好朋友——小男孩小麥勇敢的帶著小狗樹枝,冒險走進大森林去尋找遠方,尋找藍色。
綺拉在修補禮服的過程,看見「錯綜複雜的旋轉火焰:橘色、紅色、黃色……在禮服上到處出現,這是重複滅亡的圖案,在這些精心刺繡的明亮滅亡火焰中……人類消滅,村落瓦解,後來是更大型更雄偉的城鎮遭到祝融焚毀消滅。」原來,人類的文明總是不斷毀滅,重建,再次毀滅。這是她從禮服的圖案領悟到的歷史教訓,也是勞瑞透過綺拉,要我們思考的課題。
立秋後,綺拉必須肩負起更重大的責任,用針線繡出未來。她和木刻家湯瑪與小歌手小喬是族人中可以創造未來的藝術家,三人都具有獨一無二的藝術天分。有一天,小歌手將取代傳唱人的位置,木刻家湯瑪將以精密工具書寫未來的歷史,而綺拉則要用刺繡為那段歷史填補色彩。
綺拉在歷史禮服上看過,安居樂業的片段美極了,和平時代的花樣也寧靜無比。她知道自己的生存環境是可以改善的。當小麥從遠方帶回染製藍色的珍貴植物菘藍,和綺拉被奸人所害因而失明的父親時,綺拉本來答應父親,隨他一起回大森林另一端的新家團圓,卻在種下菘藍時領悟了自己的真正使命,決心暫時留下來,用安靜的藍色為自己的家鄉繡出安居樂業的未來。
綺拉的故事告訴我們,文明從來不是只進不退。世界各地也存在著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與文明。如果有一天,文明毀滅,世界再度分隔成無數個小小村落或社區,生活水平懸殊,各自為政,關山阻隔,咫尺天涯,難以連繫,生活在不同環境與制度中的青少年該如何自處?如何生存?如何選擇?如何改善環境,創造未來?甚至尋找理想的新天地?
美國兒童文學大家露薏絲.勞瑞的代表鉅作【理想國四部曲】述說的,便是這樣一個反烏托邦的警世寓言。
《記憶傳承人》與《歷史刺繡人》提供我們兩個截然不同的社會與文明,宛如一個鮮明的對照。再來回想一下:
「記憶傳承人」喬納思生長的社區看似理想的烏托邦,生活現代化,不愁溫飽,連一生的工作與伴侶都由長老決定。為了免於恐懼,歷史的記憶只由社區的記憶傳授人與記憶傳承人保管。為了避免生育的疼痛,孕育生命的任務由職業孕母代理。這個四季恆溫的社區,沒有春夏秋冬,沒有太陽、月亮、風雨和動物。因為崇尚一致性,這個社區單調、沒有變化、沒有選擇,久而久之人們連色彩都無法辨識。這個看似理想的烏托邦,其實欠缺情感、人性、記憶與自主的思考能力。
相反的,「歷史刺繡人」綺拉的原始村落生活艱困,沒有自來水沒有電,人們向來活在恐懼中。「出於恐懼,他們興建庇護所,種植農作物,尋找獵物。為了同樣的緣故,他們也儲藏武器,隨時備戰。他們害怕飢寒交迫,更怕瘟疫蔓延。此外,他們還對怪獸感到莫名的恐懼。」然而,這個活在恐懼中的村落,選擇了記取歷史的教訓。他們儘管欠缺藍色、和平、安寧、互助與關愛,卻幸好還有親情、友情、藝術與思考能力。
如果說首部曲《記憶傳承人》的主題是記憶,主角喬納思是為了將記憶還給社區全體人民,才選擇逃離。以記取歷史教訓為主題的二部曲《歷史刺繡人》,主角綺拉則是為了創造未來而選擇留下。記憶與歷史,其實是一體的兩面。
二部曲結束前,小麥除了從遠方找回藍色,也帶回一個理想新天地的訊息。世上真的有香格里拉嗎?新天地那個與綺拉年齡相仿的淺藍色眼睛的領導者,是第一部曲逃亡的喬納思嗎?第三部曲的送信人又會經歷怎樣的挑戰與冒險?傳遞怎樣的訊息?扮演何等角色?勞瑞的理想國度正用接續的方式在述說它們各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