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窗
我有一扇窗,位在一幢古老大樓隱蔽拐角的房間裡,一扇直立式開合的老窗,每次把窗拉起,我得一腳固定在地,另一腳彎曲膝蓋壓在矮桌上,接著雙手拉住窗的扣環,再運勁往上一推,這才能把窗打開;晚上離開房間之前,我又會用同樣的方法把窗拉下,總要氣喘吁吁的,才算結束一天的工作。
這樣的動作我每天重複,像受到詛咒的西西佛斯,只是我很樂於這日夜循環的推窗之舉,否則在這古老大院僻靜的一隅,人會更感孤寂隔絕。
窗開了,順著視線往前,我看見一條灰色的磚頭小徑向前延伸,小徑一邊是夾雜著枯枝落葉的草地,其上種有兩棵彎曲的樹,另一邊矗立著一間長形鐵皮屋,是個腳踏車修理站,那裡從早到晚都有人推著腳踏車進進出出。總的說來,窗外風景春夏秋冬沒有明顯變化,草地樹木一年四季常青,景色儘管有些單調,但每天瞧瞧還是頗為愉悅。
窗外景色最大的變化就是走在小徑上的人群和他們身上的衣著,當女孩身上的裙襬輕盈到足以飛揚之際,也是強勢的馬靴要讓出舞台的時候,那時我知道燦爛的陽光就要來拜訪我的草坪;當男孩身上套著一件厚夾克,雙腳卻穿著一雙夾腳拖吧嗒吧嗒走過,那時我知道連綿的秋雨就要來我窗前報到。
我天天隔窗看著人群行過,這成了我的日常儀式,那些來來往往的面孔我多數不認識,他們也不知道我在看著他們,有些我甚熟悉到可以憑背影認人,只是幾年下來,我和他們的關係依舊僅止於默默關注而已,這不禁讓我想起杜斯妥也夫斯基在《白夜》裡描述過的一種矜持的人際關係:男主角每天都在涅夫斯基大道上散步,害羞內向的他渴望與人相識,但是在彼得堡這拘謹保守的城市裡,他與每天擦肩而過的人群始終也只停留在「差一點就要向對方點頭致意」這種若有似無的關係上。
我眼前這扇窗讓我回憶起多年前留學時住在莫斯科大學主樓七樓宿舍的窗,一扇雙層大窗,沒有紗網,可以讓我居高臨下探頭俯視,極目望去是連綿一片的杉林與寬廣的天際。
窗外的景色最讓我懷念的自然是冬季,一早起床邊看著窗外的白雪,邊吃黑麵包塗果醬酸乳酪當早餐,配上一杯咖啡,感覺甚是愜意,此時翻翻普希金的《奧涅金》,挑出裡頭關於冬天景象的句子閱讀,思索一下為何作者說女主角塔吉雅娜「獨獨喜歡俄羅斯的冬天,它那清淡素雅的景色,嚴寒時映著陽光的濃霜、雪橇,還有晚霞的火焰、雪野上玫瑰色的閃光,以及主顯節前後傍晚的幽暗」,這就是所謂的「俄羅斯人的靈魂」?
如果按照俄國詩聖的定義,要擁有「俄羅斯人的靈魂」似乎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就是要能品味俄國冬季「清淡素雅」之美的哲學,塔吉雅娜住鄉下,上述描寫的正是鄉下冬景,相較之下,城市冬景因為有建築物和燈光加持,顯得璀璨華麗,卻偏離了普希金盛讚的「清淡素雅」的正道,想想我住在莫斯科四年,真的也沒見過「雪野上玫瑰色的閃光」,不過多虧了我宿舍的窗,位在莫斯科西南區地理位置最高的麻雀山上,讓我在冬季每天都能看到窗外杉林枝椏上垂壓著一團一團沉重的白雪、停在料峭枝頭上的寒鴉、淡青色的無垠天空,鼻中吸著那冷冽的空氣,雙手搓揉著凍紅的手指,這些都是至今我無法重複的俄國回憶。
我想這些在俄國生活過的日子,以及閱讀過的文學經驗多少讓我也擁有「俄羅斯人的靈魂」吧,其實在俄國的日子過得太匆匆,就像詩人維亞澤姆斯基公爵說的「急於生活,來不及感受」,那段異國生活之於我生命的意義卻是在離開這北方之地後隨著回憶發酵才慢慢理解。
這部新集子裡收錄了部分我在第一本書裡的文章,加上這幾年我陸續發表在《人本教育札記》、《聯合文學》、《印刻》、《誠品好讀》等雜誌,以及《國語日報》上的作品,另外某些片段是我在回憶縫隙中篩出的文字,現在我把它們集結成冊,要與讀者分享,這些文章缺乏旅遊指南之類的必要常識,也不是如文學史那般條理分明地將俄國文學經典一一羅列,但它們是我異國生活回憶和文學體會的結晶,我始終認為那些篇章裡同時存在兩種時空──我在台灣的生活與對俄國的回憶,兩者的界限其實已經不可分,這讓我能在台北炎熱的七月天裡揮汗寫下俄羅斯冬季印象,又在靜謐咖啡館中敲出革命紛亂歲月中俄國作家乖離命運的悲歌,就連對俄國文學的體會,很多也是回國後漫步在台北街頭或是在與友人聚會聊天時豁然開朗的領悟。
兩個時空體交融在這本集子裡,構成我的俄羅斯私風景,我本希望能寫得更盡善盡美,但是時間總是不停追趕,我只好停下打字的指頭,把文章交出。現在它在您的手上,還請笑納,閒暇時翻翻,若有勾起您的異國回憶,倒也不錯,若是引起感傷,還請見諒,若是能增添您生活的樂趣,則是我的榮幸。
民國一○二年四月七日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