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幅畫的內部擁有無數細節,一個地域的文化也是這樣,需要有無數細節參與;惟其如此,它的形象才有可能鮮活、逼真起來。有些細節你接觸它,感覺器官始終是閉合的,天生無法觸摸到,最終,被忽略了。而記住的,永遠是你較為敏感的部分。蒙娜麗莎的微笑僅僅是一個很普通的微笑,從蒙娜麗莎的眼睛透發出的一束束光線中,有一些憑藉你的感官根本就沒辦法捕獲到,但有一些卻流到了你的眼睛裡。這樣一來,因為每個人都有一雙屬於自己的眼睛,意見自然就出現了分歧,有些人覺得它笑得舒暢溫柔,吹面不寒楊柳風;有人卻覺的她的面上蒙著一層憂傷,甚至還有人覺得她的微笑中帶著譏嘲和揶揄的成分。
這麼說,即使是最人工化的東西,當它出現之後,都將成為一個很客觀的體。因為每一雙眼睛裡都可能存在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哈姆雷特,我們向來沉湎於自己所能看到的這個哈姆雷特中。對於這個單一的形象,既可以說成是一個欺騙,也可以說它豐富了原先事物的意義。就像拿著相機拍照的那個瞬間——你看到的不是風景,而是自己,隱蔽在身體裡的那個審美喜好,哢嚓一聲,輕易就被曝光了,因為個人的審美喜好,一道風景線多半被拉伸,扭曲,效果完全失真。儘管如此,我們依然要感謝鏡頭所帶來的局限,正因為它包含的永遠只是風景裡的一個片段,是這些片段,使鏡頭裡出現了千萬道的風景;或者說,是因為每個人感覺上的細微差別,簡單的空間才有能力變成一個大千世界。
面對江西這塊土地,我們每個人的讓鏡頭截取下來的,也僅僅是畫面的一小片。你不要認為這一小片風景如何垂青於你——心甘情願地讓你捕捉到。不是的,那些對你開放的,也正是你對畫面最感興趣的部分。你之所以收穫,是因為你自己性格裡的某一些特質所造成的。面對風景,每個人感興趣的點都不一樣,在張三的眼中,江西所呈現出來的色調很可能是大片的紅,紅米飯,南瓜湯,表現出的完全是革命老區的氣質。但另一個人看到卻是肆意橫流的綠,井岡山,龍虎山,三清山,阡陌稻田,田園和山林中的綠像衝破韁繩的犀牛,莽撞而富足野性。當然,紅與綠也僅僅是某一部分人眼中的色塊,譬如你也完全可以把江西說成是素色的,「素」這個顏色根本就不起眼,在紅與綠之間,它很可能被溜過去。但我看到的江西就是這樣一種活生生的素色,我沒有必要附和任何一種人——說我也看到了他所看到的顏色。一個天生對素色敏感的人真的沒有必要強迫自己把眼前事物說成是紅的、或者綠的。
現在我試圖把我的感覺真實的呈現給大家看。說實話,我確實沒能力把江西的大觀給勾畫出來;如果能夠的話,那麼我勾畫的永遠是個假像。因為我書寫的,僅僅是寄存在我身體裡的那些關於江西的零碎事物。那是一些被局限了的,甚至帶著私心的東西。但於我而言,它卻是一個個巨大的真實。在這個真實的版塊上,這幾年關係到我個人的座標在紙上逐一得到落實,當我在紙上看到這些素色面孔:或因為泡桐花的香味而陶醉不已,或為尋找一本書而跑遍全城的街巷,簡直是一位訓練有加的密探,或在某個公交月臺傻等,結果卻因為發呆而錯過了最末的一趟班車——懲罰當然就是步行好幾裡夜路。或因為聞到某個女孩子身上的異香,煞費苦心的追求,結果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頗有點像《詩經》裡男女的再版。這些素色的事物像一面面鏡子,讓我看到這些年來一直穿一個素衣,懷一枚素心的自己。
但任何一個自己都是在時刻變化著,我們既期望自己變化,對於現狀,大家總有點不滿足;同時又對變化前的這個「我」分外留念,總覺得變化之後,「我」會因此少去什麼,於是文字自然就成為了種種告別的儀式,人們設法把許多已經成為過去式的東西儲存到紙上,在這個儀式中,過去「我」的意義被一筆一劃地加深著。因此每讀一次自己搗鼓的玩意,那些片段在腦海中的印象就被加深了一次,於是個人史最終就成了一些被剪切的片段,而那些沒有來得及記錄的事件就慢慢消失了;文字很少不存有私心,無形中它讓一些東西保留下來,然後讓另一些東西無辜地消失掉。有時你面對自己寫的一大堆東西十分尷尬,你設法丟開文字,憑藉零星的記憶去恢復以往的那個「我」,但經驗告訴你——那個「我」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因為文字已經把你的思路徹底打斷了,所以說,這一本書於我而言,是懼怕再讀的;我害怕自己的過去——被這些文字無情地給篡改掉。
說實話這組文字也耗費了我不少心血;為伊消得人憔悴不算,它還讓我壓根沒有時間去追我傾慕的女子。坐冷板凳好好寫本稿子大概在十年前就有打算,那個時候覺得寫字是種榮耀,這個榮耀最早是從贛南師院的一個老教授贈書給我爸這件事上體會到的,當時老教授在一本關於「贛南革命」的書上鄭重落款——言××惠存,這讓我覺得寫書人的姿態十分高蹈;寫書人把一冊自己的著作遞出去,炫耀了自己不消說,還讓對方由衷地發出敬佩,這個動作和其他炫耀自己的方式比較,最大的好處是不會讓人覺得有什麼造作。
現在寫書的願望還和以前一樣強烈,之所以那麼強烈,原因是夙願未償。加上寫字本身也和吸鴉片一般,一旦上癮就欲罷不能,吸鴉片也是一種讓內心得到平衡的方式,只不過這種平衡多數是暫時的,接下來它會給你帶來的是更加嚴重的失衡。可是每當此時,寫作者往往措手無策,只好再拿文字去與這種失衡抵死對抗。
書名也是困擾我的難題;就像孩子好容易生下來卻開始為取名字而苦惱。《江西素劄》多少還是謙它風雅了一點,倘若能夠真風雅一把也好,至少能夠讓市面上氾濫成災的假風雅汗顏。面對複雜多元的江西,我只截取了當中「素」這個色塊,我對於這種色調的敏感程度,說心裡話確實要遠遠超過其他。但顧慮同樣也在這張素色的紙上,墨那麼釅,這讓寫字的手腕不由地會緊張起來。一旦出現敗筆怎麼辦呢?就像穿白襯衫總是要謹小慎微,沾一點灰塵就很難看。幸好,這僅僅是一些信箋,當然信箋未必只寫給特定的朋友看,許多的信箋後來都公諸於眾了,寫作者恐怕也不是不清楚這個事實;並且有很多老早就想過把自己的信箋結集出版。所以信箋這個稱謂也只是給自己提供一個強有力的心理暗示,它只限於當下的意義,過後這個意義就完全喪失了,因為沒有誰能夠保證裝在信封裡的書信不被第三者看到。目前它的存在,只是要讓書寫者的筆變得輕鬆瀟灑起來,偶爾寫錯了字,塗抹幾筆也不打緊。
感謝秀威的同仁讓這本稿子有機會與讀者見面,另外還要感謝我爸媽,三歲時候我爸教我讀背唐詩,別以為三歲的兒童理解能力太弱,更不要以為幼年記住的東西現在多半忘卻;知識未必要吃到肚子裡去,有時它所提供的,僅僅是一個外在的牽引力。一種新知識能夠很好的陶冶你,成就你的氣質,讓你不自然地朝著某個方向一路走下去,事情總是一環扣著一環,以至於將來的許多事,早早就已經有了安排。
我媽這些年來一直為我洗衣做飯,我閱讀的第一本文學書就是她給我買的,可是時間不停地在我們的身上增加砝碼,它讓我逐日的變健壯,而我媽的容顏卻殘忍的被時間磨損著——漸漸黯淡。文瑞與清安先生都可以被稱作江右的名士,自古做名士條件繁多,既要博學多才,又要相貌瀟灑,還要有一段不隨人維阿的氣質。這些年來我與他們亦師亦友,許多扇天窗都是他們為我開啟的。段曉華與姚雪雪女士、張宗子先生,在我看來,他們的頭頂永遠籠罩著一頂神聖的光輝。他們把我引到文學的路上,手把手地朔造我,栽培我,使我在相對喧囂的大環境中棲守著這方寧靜,另外還有好朋友楚容,因為她的素心,讓我看到了素色在現實生活中的巨大意義。
是這些可愛的人使這本書能夠一頁一頁地寫下去。要知道感恩絕不是一種負擔,從感恩中你可以獲取快樂,當你發現身旁有那麼多需要你去感恩的面孔,你會發現你的世界從來都不缺少愛,從來都不缺少一個幸福的人所擁有的任何一樣。
一本小書多有紕漏,請讀者指正,是為序。
壬辰年清明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