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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與自由 白靈--序蕓朵詩集《玫瑰的國度》
女性到中年才寫詩、出詩集,煙火般迸放燦爛或火山式噴發熾熱,在臺灣好像成了一種「美麗的慣例」。之前如席慕蓉、尹玲、江文瑜、葉紅、陳育虹、李癸雲,還有今日這本詩集的蕓朵(李翠瑛),幾乎都是在四十歲上下才出版她們的處女詩集。宛若盛夏之末姍姍上場的晚荷,在青年之尾、步上中年之前,喘下一口氣,了結某一年輕歲月該完成的──比如生兒育女告一段落後──突然有話想說,而且非說不可時,終得追上自己遠去的夢想,「重提」詩筆,站上自己架構的舞臺,將年輕時未及圓滿的夢繼續圓完,或夢玩。
追上自己遠去的夢想,不見得是浪漫的,而只像是一種不能不的自我完成。那像是在人世踩踏行走一段路程後,腳磨出繭了、身心疲累了,突然回眸,發現青春竟沒跟上來,便想離地飛行,離世俗塵垢遠一點,出發去重尋若有所失的那些情感和人事物。於是詩便有機會成為最好的一對翅膀,私下無人的暗夜,她們便悄悄為自己裝上,語言是它的羽毛,而回憶和命運是風,愛情親情友情是天空,即使再短暫的自由,詩都有辦法載她們飛行一陣子。詩,是世間最強韌也是最輕盈的翅膀,也許詩評家、中文系教授的李翠瑛就是這樣,才蛻變成為詩人蕓朵的吧?
其實以女性超強的大腦記憶體,大多數女詩人理應更鍾情於寫作小說或散文,在那裡頭她們才能把諸多人生悲喜哀樂的點滴和細節發揮得淋漓盡致,詩常只是她們的第三選擇。然而又何妨?女性詩人在詩中展現的細膩、情愫、纖柔和委婉,代表了世界一半的人口發言,其生命直覺和情感面向之層層疊疊糾葛纏繞,多非男性詩人所能觸及。
她們是世界情感史的代言人,往昔生兒育女一大票的舊時代已遠去,繁重的燒柴煮飯買菜洗衣等持家操勞、折磨她們一生的重負,已因科技進步女男平等觀念而略略減輕,她們中的一部份終於在四十歲前後幡然醒轉,重新做起自己,檢視自身的損耗和挫傷、召喚遠離的夢想;卻發現歲月殘酷、青春不再,許多以為不變的事物或情感都已質變或剝落,曾以為可以「掌握」或「掌控」的家中大小諸人諸事物都只不過是暫時順從的、是會抵抗的、乃至是想像和虛幻的。以是開始經歷了一連串的衝擊、驚訝、難受、沉默、反省,一如下面的大致流程:
醒來 流失 幻滅 傷逝 憑弔 孤寂 有悟 有詩
這過程可能是一年,可能是五年、十年、甚至漫長的二三十年。寫詩到後來一想,竟是悲哀的,總是因人事物的變換、無常、失落、追索不到而開始,它召喚的並不見得是那些遠逝的他者,而是被自己一直貶抑輕忽的自我,有了詩,才有了真正的我。
因此蕓朵在這本詩集中所寫的可說是噴泉似不可抑制、汩汩噴湧而出的,那很像是要割裂自己與世界的關係似的,要揭發其中究竟隱藏了什麼,讓她走到此時此地竟是大惑不解,同時又像是豁然明白、乍然看清周遭,而她只是記錄者。待到這本書要出版,她也才發表了其中少數的三、四首,因此寫下寫下再寫下,否則會來不及抓住自己,其餘並不重要,這或就是她寫詩的初衷。她在詩中以不同視角寫下自身及周遭女性嚐盡的酸甜苦辣悲歡憂懼無奈無力等等,忠誠地記錄,且常自我化身為不同角色,裝扮演出,像在夢中,以角色化裝那些不易說出口的不滿不平焦慮質疑和憂心,讓其戲劇性地說話,有時她是一個女人,卻也是所有的女人,有時又是一個男人,卻是她想問想批判的所有男人。她對情的熱烈、燃燒、清冷、不解、懷疑、空幻感在其中反覆對比性地演出,像被to
be 及not to be兩極使盡拉扯,似乎要到竭盡自己為止,吐光自已為止。或許,她最終要找的,不是別的,而是自己的存在感。詩就是由天垂下、救援她的繩索。
自序
時光,倒著走
玫瑰的國度,沒有玫瑰。界限之內,眾多搶去了唯一;界限之外,早已經沒有任何唯一。
我吐絲,這一年寫作的過程像是吐絲的蜘蛛,不斷把內在的情感吐成詩句,織就每一首詩,彷彿有某種堅決,隱隱然感到當情感的絲線緩緩吐出後,便再也無須過度的想像。
身體裡十八歲的靈魂不知何時被冰封,又被無預警喚醒,殘存在體內的,尚未清理結束的一些愛戀,終究在某個積壓的午後,火山爆發。
於是我站在雲端,看著地面上噴發的火苗,潛藏於地底深處而曾經被綠色大地披覆的那個單純的靈魂,羞於表達的年代裡,用壓抑幻化的謊言為自己戴上理性的面具。之後,生命每一階段的忙碌讓人無暇清理情緒,無法看清自己與周遭的人間道理,而終於被許多的突發事件打亂規律的步調,讓原本習以為常並視之為理所當然的生活次序,被迫重新組合。
生命因此有了修剪、反芻、自省的可能。
十二個月,我開始追索內在的自己,種種可能的面目不斷發生、出現、或者否決,午夜裡不是夢迴,卻是一段又一段的失眠以及與詩的共存。
想想心情,自剖自己,或者人生,或者他人,更多的是對於「愛情」這一件事的思索。用顯微鏡,觀察,以放大鏡,省視。或者以火鍊之,以水澆之,我把自己忘了治療的前世,放在此刻,試圖解除病灶。我把多餘的情感灌溉詩句,就生出許許多多的影子,佐助藥劑,一粒膠囊解除一顆失眠的種子,一片碘酒消毒瞋癡,甚至喝下一帖苦不堪言的水藥,借以吞吐內在化不開的癡心妄想,或者放一把火燒掉情意的幼苗。
五毒之火本欲成癌,以詩對抗,是養生的其中一劑好方。
直到
清淨的水沁入心中,活水冰冰涼涼,源源不絕時,詩也一首接著一首從心田中復活,並走了出來,似乎汩汩而來的清流,終將洗滌靈性最後的枷鎖,讓所有人世的悲想解套,超越而自由的飄浮,試圖斲斷人世間拉住衣袖的那條絲線,以及被愛恨情仇擴張成一次又一次的輪迴。縱然,複雜的情網牽連起許多的緣起緣滅,多情或者無情都要被寫入劇本,或者小說,成為上演的雛型。
回首一望,蒲團展開之時,種下的玫瑰已然盛開,鮮紅如血的花瓣把玫瑰的國度裝點著嬌嫩的眾美,那原是該寫的功課沒有做完,年長後,找時間修習並彌補,本來在年少時該寫的心情,延宕至今,因而,情詩於我成為超脫的書寫,是成就自我與人世間的一段緣起。
就讓我以悠閒的姿態,欣賞。
紅色的身影佇立於黃昏的國界邊緣,卻不被摘取,所以沒有刺將會傷害任何一隻手。
真或是假,幻境或真實,已融為一體,變成一個黑白相間的太極。
我用詩寫日記。但,時間的沙漏是倒著流回去的,顛倒著,走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