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手記
「我的語言的限制意味著我的世界的限制。」--維根斯坦
維根斯坦被稱為當代語言哲學的奠基者,他這句話言簡意賅,放諸四海皆準,道出了語言對於人的重要性:語言是經驗的總和,語言有多寬,世界就有多寬。
但是,反過來也可以說,世界有多豐富,語言就有多豐富。不管是通用各地的國際語言,還是某個瀕臨絕跡的少數族群語言,也不管是形諸文字或是口耳相傳。只要是發展為一群人共通的聲音溝通系統,都有其豐富的內涵。
至於如何以書寫符號來記錄語言,不同的文化各有不同的取徑,有些語言走的是拼音的路,以一組符號來表達該語言所使用的聲音元件,像是英文、西班牙文、法文、德文、俄文等幾種國際強勢語言都是拼音文字。拼音的優勢顯而易見,只需要以數量極少的符號就可以表示無窮的聲音組合。
印刷術的問世,更是有利於拼音文字。我們只要想一想,十六世紀歐洲的印坊只要備有三十種左右的活字鉛字,就可以開始印書,而同時期明代的印坊卻是少說得做出上千個活字才能運作,兩者之間投注的資源和產出的效率,有多麼大的差別啊!
歐洲的知識傳播在使用活字印刷術之後突飛猛進,與歐洲文字採用拼音系統有很大的關係。這層優勢看在二十世紀的蔡元培、瞿秋白眼中,當然會覺得以象形為根基的漢字是落伍的,應該予以「羅馬化」、「拉丁化」,改成拼音文字,才是正途。蔡元培是中央研究院第一任院長,他在南京政府時期推出的「國語羅馬字」遭到冷落。而做過中共總書記的瞿秋白死於國民政府槍下,中文拉丁化雖然有些成效,但也難以為繼。不過,中共建政之後,「中國文字改革」的工作繼續進行,最後出現了今天在中國大陸通用的簡體字。
或許是中國的積弱使得蔡、瞿等人(還包括趙元任)無視於中文的優勢:歷經了數千年發展,形成出一套完備的符號系統,許多先民的生活方式、地理環境,乃至世界觀與宇宙觀,至今還留存其中。這是其他拼音文字所無法企及的。
只是中文歷經甲骨文、金文、篆書、隸書、楷書,乃至簡體字的發展,筆畫由彎而直,形體也越趨方正,慢慢失去了古代漢字的具象,以致於今天提到漢字的造型,就想到艱澀的文字之學,那是屬於專家的學術角落,一般讀者恐怕難以親近。
初次翻看廖文豪老師的書稿時,浮上心頭的大致是這麼個看法。但是,這個印象隨即被推翻。讀者只要稍加翻個幾頁就可知道,作者重新勾勒了漢字演變的路徑,方便讀者以更直觀的方式來理解「一個字為什麼長這樣而非長那樣」,同時也打破了部首的限制。
所謂的部首,就是許多字所共有的一個零件,被挑出來作為分類的依據。部首往往也代表了意義上的關連,但不見得能描述字與字之間的邏輯關連。比方說,「泳」和「流」都有「水」的偏旁,被歸為「水」部。但其實光是「永」就已經有了水的意涵,而「流」則是描繪嬰兒頭下腳上,順著羊水呱呱墜地。這兩個字都與「水」有關,但是彼此沒有意義的關連。
「流」、「呆」和「教」分屬不同部首,看起來也全無關係,但其實都與「子」有關。嬰兒頭下腳上出世,四肢不發達,意識不明,需要大人用雙手抱持,就是「呆」(所以呆不是上「口」下「木」)。等到過了幾年,大人用手拿筆(□),帶小孩(子),學畫叉,那就是「教」了。
《漢字樹》從構字的邏輯重建了字與字之間的關連,把原本是象形文字的漢字放回圖像的脈絡來理解,整理出一張又一張的漢字樹狀圖。讀者只要拎起「肉粽頭」,馬上就可以撈起一串字。讓我們這些以中文為母語、時刻接觸而再也不起疑的使用者重新去感受造字的掙扎與想像,也重新建立我們與漢字的關係。
尤其在今天,電腦普及的結果之一便是拿筆寫字的機會越來越少,許多漢字的形音只是個概念,拿起筆寫不出來,或是出現別字的情形屢見不鮮,這都說明了我們跟漢字的緣分日漸淡薄。廖文豪老師的《漢字樹》,無疑以清晰簡明而又趣味盎然的方式,為讀者介紹了漢字之美、漢字之妙,而且閱讀門檻不高,大概是小學高年級以上的程度就可以輕易進入。
文化傳承不需侈言,也無須高言,在我們日常使用的漢字中,就有無窮的寶藏與樂趣可以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