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詩的透視──小論琹川的《詩在旅途中》
一、
這是她在《秋水詩刊》上所寫的一個名叫「詩語飛翔」的專欄。如今集中起來讀,立即的感覺是,她當初之所以有此一寫,其目的無非是在替一直備受冷落的詩說話;是在幫孤獨度日的詩找知音。她把敏銳的視線,深深的射進一首一首詩作的體內,去透視詩的每一寸肌理和每一條血脈,找到詩的靈魂;探得詩的奧秘。然後,把她所看到的景況,所感受到的滋味,用溫馨細緻的文字,說給你聽,指給你看。讓你和詩作朋友,跟詩人結姻緣。讓你親近詩,也讓詩親近你。
五十多年前,前輩詩人覃子豪有《詩的解剖》,接下來又出現了一些關於詩的「解析」、「鑑賞」、「誕生」和「完成」之類的專著,其用意,也莫不如此。若干年來,這個作為對詩的推廣,相信是有所貢獻的。
可是,寫詩容易論詩難。詩,可以藉基本功力和靈感之助完成。析論,卻必須要走完閱讀、吸收、消化、找到論點和表達方式這個程序才行。詩,固然有可能要數日或數月方得;然而,也可能匆匆乎瞬間即來。而論述,卻沒有這麼容易。因此,這是一項極為吃力的工作。琹川之所以喜而為之,其動機完全是來自她多年來對詩的愛戀和熱情。
二、
詩,有所謂太晦澀和太淺白之說、之辯、之存在。而琹川所選的析論對象,則是不玄不俗的中性之作。我欽佩她選擇和鑑別詩作的眼光與智慧。
三十二篇作品,篇篇都有其特有的光芒和重量。聚在一起,便締造出這個集子的價值,拉高了它的地位。
作為一個認真的讀者,我在它的身上獲得了以下的這幾個印象:
作者群具特色──所選作者包羅性很廣。依地域分,有本土詩人,也有域外詩人。域外的部分又分中國大陸(屠岸、北島、高家村、林徽音等)、蒙古(森.哈達、策仁道爾基)、印度的泰戈爾以及愛爾蘭詩人威廉.勃特萊.葉慈,和美國詩人艾蜜莉.狄金生(此地也有用「狄瑾蓀」和「狄金蓀」者)。如依年齡分,則有離世的前行者、高齡的資深代以及優秀的中生代和新生代。看得出來,琹川選人的條件是只在其詩,不問其人,就足以證明她選人和選詩的立場。
論述的設計和架構──對於析論文章,架構影響結構,結構影響內容。琹川在行文之初可能就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了。所以她對文章的佈局,大概都分四個區塊,那就是原詩原句的引用(擺的位置視情況而定)、析論(即學術意見)、己見的溶入(個人的生活經驗和生命觀點)、以及引進詩人或另位詩人的詩篇,來印證、支持、強化她的看法。例如她在談論葉慈的〈當妳年老時〉,就提到他的另外兩首詩──〈催夜來臨〉和〈走過柳園〉,甚至還引進了法國詩人龍薩的詩。當她談到陽荷的〈落葉〉時,就找來美國女詩人克莉斯丁娜的〈輓歌〉來並比。
這是一種寫作技巧,也是一種論述藝術,它可以讓這篇文章增加深度和佐證功能。
這是許多評論者常常採用的一種策略。文化評論者南方朔寫了不少論詩的文章,其中很多是採用此模式的。例如,他介紹布萊克的名詩〈天真之兆〉時,就舉女詩人丹尼絲.萊佛朵芙的〈井中之砂〉為例。在推崇美國詩人馬斯特斯的〈匙河集〉時,就把英國詩人華滋華斯的〈得與花〉請了進來。
半是散文半是詩.作為詩人的琹川,舉筆為文,詩蹤處處,她的小說(較少量)和散文裡,總是擠擁著詩的細胞,流動著詩的血液。她的論述文字,自不例外。試舉數例如下:
「宇宙真空無生無滅,萬物也無生無滅,只是由一種形式,轉換成另一種形式存在著」(讀林煥章〈我在風裡〉)。寥寥數語,哲理妙句。
「不知何時起,獨行的路上,總會有起落的雨聲伴隨,專注沉溺的世界裡,細微的聲響頓時無邊無際的擴大,那雨如一張巨大的網,漫天覆地的傾落,逐漸佔據了整個宇宙」(讀鄭智仁的〈驚〉)。
「愛情,是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花朵;是青春的夢影,生命的華彩。」(讀高家村《一場薄命的愛情嘆息》)。
「所有的青春都在樹梢點燃,化成一隻隻紅豔的蝴蝶飛向青天;所有的夢想都藏在吉他的流浪裡,天涯海角總有浪漫的音符相隨;而所有的愛情都在雙輪的鄉愁,默默之中撐持著往後的人生」(讀鄭愁予〈小小的島〉)。
論述文字的詩化、散文化,最大的特色是,透過柔細的抒情語言,把呆板生硬的說教氣氛,逐出論述篇章。相信,這將是一種趨勢,琹川開了先河。
此外,您看看每篇文章的標題,下的多麼典雅多麼美,多麼散文多麼詩!
生命 生命 生命──琹川是一個擁抱生命、熱愛生命、最懂得生命真諦的人。因此,在她的這部作品裡,常常出現「生命」二字(三十二篇文章有二十九篇裡提到這個名詞)。不但給它一個位置,還要闡述它的意義。
事實上,生命是萬物之源,它應受到絕對的尊重。琹川就是這麼一個人,她把她的生命觀放進一些適當的章節裡,讓它與原詩的意義並坐,一起發光:
「生命,總有一些什麼,以顯現其存在的意義或價值,比如對真理的追求、理想的堅持、真誠的勇氣、不屈的意志等等……」(讀孫謙的〈被砍倒的雪松〉)。
「生命之河總有流到盡頭的時候,當年華逐日老去,紅潤的雙頰乾癟如枯葉,面對蒼茫暮色,那時的你會在哪裡?你將選擇怎樣的一條歸路?」(讀葉慈的〈 When You Are Old〉)。
「在無垠的生命裡,生生世世流成了永不停息的恆河,死亡是另一種新生」(漫讀泰戈爾的《漂鳥集》)。最後的這一句,勇敢的說出了對生命的看法。
看那頻於變換的身影──自首篇上場到結集成書,是一個有歡樂有艱辛甚至還有煎熬的過程,琹川一步一步的走完它。我在掩卷小歇時,她那些走過的畫面,時不時就會出現在我眼前:
──開闢專欄之時,她站在文學的大野上,遙看詩的礦藏又寬又深;部冊千百,卷籍疊疊,怎麼樣探索?怎麼樣尋覓?怎麼樣揀選?思索、分析、抉擇、缺一不可!
──即使把詩選好了,如何進入它的門庭?即使進去了,用什麼姿勢、什麼語言、什麼技巧和它對話?如何自它的身上取得那份奧秘、那份精髓?即使取得了,如何向專欄的讀者轉述和表達?
──日積月累,年年有成,面對著這厚厚的一大本剪貼簿,伏案沉思,昂首輕嘆,是不是可以出一本書了!如何出法?什麼版本?什麼封面?找誰設計?
──初樣出來了,有了書的雛型,喜悅悄然而至,可是,是不是請人寫篇序呢?找誰寫?人家會不會答應?如果不成,再去找誰?
溫柔的女子,雅靜的詩人,這樣的擔子是夠重的。好在書一出來,所有的負荷就會杳然遠去!
三、
認識琹川已經有好多年了,但是碰面的機會並不多,有時候在一些文學活動場所偶然相遇,也只是點頭示意,或是短語二三。即使光憑這麼一點點的印象,我就可以很明顯的看出,她是一個言語、行動廣受好評的女孩。學者顏崑陽說她是「浪漫詩人」,詩人涂靜怡稱她為「夢一樣的女孩」,而詩人麥穗則讚美她為「集美的焦點於一身的琹川」,三人說得這麼清楚,我真是沒有更好的字眼來形容她了。不過有一點,每當看到她的人和讀到她的詩時,就會想到清純和淨潔;想到花朵和玉,以及童話。
出身中文系、國文老師、詩人,集三種角色於一身的琹川,默默的寫作,默默的教書,默默的為人。行事,不多言不招展;寫詩,守本分不作怪。文品、詩品、人品,品品皆優,是台灣中生代女詩人中的佼佼者。
此外,我要提一提與琹川有關的兩件事情:
琹川從文甚早,立足詩壇大約有三十年了,其中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是在「秋水」這個團隊這個大家庭裡,協助主編詩人涂靜怡處理編務及社務。多年來,他們參加文學性活動時,就會看到,琹川總會跟隨在涂靜怡身邊,大姐大姐的稱呼著,謙恭有禮,宛若姐妹。
民國九十六年,著名的微雕大師陳逢顯先生替台灣三十位詩人,各寫一首用放大鏡才可以看到的詩人作品,筆力細微,出神入化,成為詩人們的重要收藏。這件事,就是由琹川居間奔走協調而成的。
琹川這個專欄,起自民國九十二年的一月(《秋水》第一百一十六期),止於民國一百年十一月(《秋水》第一百五十一期),前後長達九年。《秋水詩刊》的主編涂靜怡在一百五十二期的〈編者的話〉裡,有了這麼一段文字:「琹川寫了九年的『詩語飛翔』專欄,詩友們都超喜歡,也足夠出一本書了。她從這一期起不再寫了,她想多留一點時間在繪畫上。」
如今,我終於看到這本即將問世的書了。琹川,下一本呢?可能是一部畫冊吧?
魯蛟
民國一百零一年四月 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