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地與我

　　本書開頭寫著這麼一句話，愛因斯坦用來它描述甘地：「未來世人可能很難相信，像他這樣的凡人曾遊走在世上。」

　　我看過這位宛如基督的聖人，憑著血肉之軀遊走世間，發起偉大的公民不服從運動，慢慢削弱英國統治印度的力量，最後解放了他的國家，終止英國長達兩個半世紀的統治。這是人類史上的偉大成就，更是世上罕見的個人勝利。

　　不過，更深入探討，我們會發現，這位偉人與當代所有偉人──甚至與古今所有偉人──都截然不同，他還取得了更偉大的勝利。他不僅解放了印度，使印度擺脫外邦人的統治，他也解放了全世界，使世人擺脫根深蒂固的偏見與愚昧的生活方式。他是人類史上的偉大導師，為了教導世人，他不僅樹立了生活典範，同時也全力宣揚與實踐個人理念。因此，末代印度英國總督蒙巴頓子爵談到他的壯烈殉難時表示，他就像佛陀，就像基督。

　　在這個環境險惡、懷疑真善、充斥暴力、唯利是圖的世界裡，他教導世人、向世人證明了，關愛、真理、非暴力、理念、理想，能產生強大的力量，有時甚至強過槍砲、炸彈、刺刀。在冷漠無情的世界上，這些力量為那些飽受折磨欺壓、苟延殘喘的芸芸眾生，爭取到了正義、尊嚴、和平、自由。

　　諾貝爾醫學獎得主聖喬治在《瘋狂猿猴》這本驚世著作中，也提到這一點：

　　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是殖民主義的全盛時期，武力至上。武力能產生暗示力量，使弱者自然臣服於強者。

　　但後來甘地出現了，幾乎憑藉一己之力，將世上最強大的軍事強權逐出家園。他教導了世人，世上有比武力更強大的事物，這些事物甚至比生命本身更偉大。他證明武力已經失去暗示力量了。

　　甘地就為人而言，遠稱不上完美，他是第一位公開承認這一點的。他和史上所有成就斐然的偉人一樣，充滿矛盾與爭議。他會因一時興起而一頭熱地追求喜愛的事物，他有怪僻、有偏見。有時我會觀察，有時會聽他辯解，但我真的覺得他的某些特質很古怪。儘管我對他萬分欽佩，有時甚至達到仰慕的地步，但在這本回憶錄中，我還是毫不遲疑地點出他的古怪特質。

　　他和一般男人一樣，會和妻子爭吵。兩人結婚時都是十三歲，他的妻子一度非常討厭他（我們有甘地親口說的話為證）。在印度期間，我經常看見他的妻子。我很喜歡她，也很敬佩她。她目不識丁，因此迷失在精力充沛的丈夫所撼動的世界中；不過她有自己的優點。

　　雖然聖雄的的確確是最謙卑的人（不過他也自認為了不起），但我卻看過他對合作夥伴做出頑固跋扈的行為，對他們提出不可理喻的要求。比如說，他堅持連婚姻美滿的已婚者也要禁慾；但他自己卻是在與妻子經過多年他所謂的淫慾關係後，年近四十才開始禁慾。他的大弟子兼繼承人尼赫魯百思不解，為何甘地在自律地禁慾後，依舊對性著迷。甘地在漫長人生的晚年，就在獲得最大的政治勝利那一刻（不過那一刻對他的私人生活卻是黑暗的），他對幾名年輕貌美的印度教女性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行為，讓許多人既震驚又氣憤。認識他、愛戴他、崇拜他的人認為，這種行為與他所捍衛宣揚的教條背道而行。

　　不過這些人性的缺點並不會遮蔽甘地才德出眾的事實。他終其一生都在追求真理，認為真理就是神。他是個朝聖者，相信人所能給予最偉大的禮物就是關愛，相信世人若能實踐關愛、體諒、容忍、憐憫、非暴力，就能擺脫許多生活上的重擔、壓抑與罪惡。

　　不論是他的國家或世上其他國家，都沒有達到這個理想，人類天性邪惡墮落，大概永遠無法達成這個理想吧！但是甘地投入畢生心力與才幹，希望實現這個理想，或至少讓世界更貼近這個理想。他博學聰穎，鮮少心存謬誤的幻想，不過總是懷抱無窮的希望。

　　能親眼觀察他的驚人成就，見到他卓然不群的偉大、良善的美德、高昂的情緒、幽默的個性、謙卑的態度、纖細敏銳的心思、完美無瑕的理想、筆墨難形的才華，哪怕時間是那麼短暫，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了。

　　我想用這本書來描述那段經歷帶給我的感受，說明那段經歷對我的影響。我當時只是個年少無知的美籍外國特派員，在生活與工作半個世紀後，那段經歷至今仍舊影響著我，讓我能忍受人生的起伏，讓我在經歷當代所有殘忍的人為動亂、野蠻與偽善的行為後，依舊不會被壓力壓垮。那段經歷還讓我看見一道光，指引我去理解，人們短暫逗留於這令人費解的世界到底有何意義，哪怕無法參透也沒關係。

　　印度的革命和這位革命領袖一樣，也是獨一無二的，我認為那是史上第一次非暴力革命，而且可以確定的是，那是史上第一次成功的非暴力革命。甘地運用才華發動、領導革命，經歷數次重大挫敗，直到取得勝利的那一刻。他從沒懷疑過革命的結果，甚至在最黑暗的時刻，他還是經常堅定地告訴我，革命會在他有生之年開花結果。那是場難以理解的革命，就算是印度人也難以理解，而像我這種人，背負著西方人的所有愚蠢偏見與虛構論點來到印度，更是難以去理解（像溫斯頓．邱吉爾這麼精明的政客也絲毫無法理解），因為西方長久以來都由武力與暴力統治。不過我曾盡全力去理解，或許這本回憶錄能讓讀者稍微看透這場革命。這本回憶錄的主人翁就是發起這場革命、取得勝利的人，他在世上留下了無法抹滅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