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關於這本書
炎夏無事,隨手閑翻《三國演義》,看關羽敗走麥城,有感而發,寫了一篇關於劉封的小文:《庸人困境》。也就是這本書裡的第一篇文章。在讀一本關於《三國》的評論集時,想起楊修,又寫了一篇關於楊修的小文章。事隔數日,寫了蔣幹。這三個人物,寫的時候,沒有目的,也沒想太多。後來覺得還有幾個人物,也可以寫一寫,才萌生了能否試著集中寫,或許能湊成一個集子的想法。也沒有什麼具體的計畫安排,就是利用空閒時間,摸到一個人物寫一個,沒有想法的,就暫時放過。一年多時間,寫了五十多個人物,有了這本《閒話〈三國〉配角》。
染指《三國演義》,內心頗為忐忑。因為這部著作實在太神奇、太偉大,曾經研究過它的人,從不乏奇士碩儒,至於產生的研究作品,更是汗牛充棟。濫竽之作,不敢存避開陳見的奢望,只是實在喜歡這部名著,才有感而發。日前承蒙編輯不棄,選為「枕邊書」系列之一出版,感激之餘,聊綴數語作為序言。
書中所談人物,為《三國演義》中的配角。這些配角,可分為三類。第一類,相對的配角。在整部《三國演義》中,他們是配角。但在特定的故事中,他們又是主角。像董卓、貂蟬、陳宮、蔣幹、楊修、許攸、彌衡、馬謖、張松諸人。他們可視為配角中的「主角」。第二類,普通的配角。被人獨立談起的機會不多,主要是作為各色主角的陪襯出現,像華雄、徐庶、魯肅、賈詡、張遼、于禁、曹丕、司馬懿等人。第三類,配角中的配角。這類人物極少被人談起過。張角、李儒、吉平、于吉、司馬徽、徐母、諸葛謹、徐氏、劉封、吳押獄妻、普靜、王平、郭淮、徐盛、諸葛恪,都屬於這一類。
這些人物的受關注程度,較之劉備、曹操、關羽、諸葛亮等主角,不可同日而語。讓這些平時難得風光的配角,站到舞臺中央,與主角來個主次互換,領銜一把,是這本書的主要內容。
對這些人物的疑問、分析與看法,力求能有所不同。首先,是產生新的疑問。張角帝國的奧秘何在?華雄到底是誰的陪襯?陳宮是人們想像中的仁者嗎?袁術真的一無是處?諸葛謹為什麼不先向孫權推薦自己的弟弟諸葛亮?所謂中國古代隱士,就是司馬徵這樣的?孫權為何厚愛魯肅?馬超為什麼在劉備手下不得重用?而為什麼諸葛亮要重用馬謖?其次,是採用心理透視的方法,來重新審視人物,分析事件。王允過失的身不由己,彌衡罵曹操的言不由衷,孫策致死的精神恐懼與內心怨氣,張昭主張投降的小算盤,由蔣幹中計尋找曹操赤壁失敗的心理原因,龐統之死的心理揭密,誰是殺害龐德的真正兇手?楊修之死的另一個原因,諸葛恪緣何心理變態,黃皓之輩因何不絕於世。由此,希望能產生新的形象。華雄並非只為陪襯關羽,王允與司馬懿被人誤解的太多,坦露陳宮的真實面容,顏良、文醜的不平遭遇,于吉之道亦非道,「司馬徵」的難言之「隱」,擦亮張遼被人忽略的將才光環,陷入困境的庸人劉封和副手王平,郭淮的小才大用,等等。
當然,這些品讀和議論,只是一種個人閱讀的膚淺體會。它帶給我思考的享受和發現的愉悅,我也希望它能為讀者帶來同樣的享受。
「三國」可分為「歷史三國」和「文學三國」。
「歷史三國」指的是《三國志》、《後漢書》、《資治通資》等史書裡的「三國」。「文學三國」則是指文學作品《三國演義》或者講唱藝術裡的「三國」。二者的區別,可見於以下幾個例子:從歷史上看,鞭打督郵的人是劉備,而不是張飛;「捉放曹」的不是陳宮;斬華雄的不是關羽,而是那位英年早逝的孫堅;文醜並非死於關羽刀下;隆中一帶並沒有什麼臥龍崗;草船借箭的根本不是諸葛亮,而是孫權;黃蓋也沒獻過苦肉計。像三英戰呂布、王允的連環計、孫策怒斬于吉、蔣幹盜書、三氣周瑜、馬躍檀溪、屯土山約三誓、智算華容、過五關斬六將、彌衡擊鼓罵曹、華佗為關羽刮骨療傷等故事情節,都是查無實據的杜撰。
故事為虛構,很多三國人物,也因此而失「真」。像關羽,《三國演義》裡說其人不近女色,實際上,關羽對女色十分有興趣。諸葛亮只是一介文士,「應變將略,非其所長」,而小說中卻成為一個神機妙算的三軍統帥。歷史上的周瑜,其氣度、才智,倒是與小說中諸葛亮的形象更加相符。配角人物虛構的成份也很大。歷史上的張昭、蔣幹,都是很有本事的人,完全不像小說裡寫的小肚雞腸,傻頭傻腦。劉安、于吉、司馬徽、普淨,這些人不見於史書,而只存在於小說世界中。
這本書所談的人物和事件,主要是小說世界裡的。因此,它也是屬於文學世界的,是舊書新讀。在書寫上,不對人物作全面的、歷史的評價,而是一事一議,管窺蠡測,以帶有文學色彩的、想像的,較為輕鬆的筆調來書寫。
採用這種寫法,是希望能夠更加貼近人性。貼近作為作者的「我」的人性,貼近作為書寫對象的「他者」的人性。也希望能更加貼近世事,貼近遠在天邊的戰事紛爭、家國興衰的三國世事,貼近近在咫尺的現世塵囂、人情練達的今日世事。王允、張昭、司馬懿,也許不是歷史上的樣子,對劉封、王平、于禁、龐德、許褚、楊修,也只是文學性、趣味性的解讀,但他們的經歷、感受,和由此在他們身上表現出的人性,卻是我們所熟悉的,能真切感受到的。至於作者的性情、趣味,也在對這每一個人物的訴說中得到體現。
一部《三國演義》,我把它當作「人」來解讀。歷史和文化的複雜,文學與民族心理的豐富,皆是出自人性的複雜與豐富。文學的動人與悲憫,歷史的玄妙與沉重,都是由人而來。「人性」是文學的靈魂,也是歷史的靈魂。如果歷史中有永恆存在的東西,那就是人性。滄桑逝水,朝代更迭,物是人非,而不變的,則是人性。人性是在同一片歷史蒼穹下的「明月」。從這一點說,文學的,也是歷史的。
文學的人性,文學的人情與世事,因為真實,走進了永恆,也走進了歷史。《三國演義》的不朽與偉大,是因為它是歷史,更因為它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