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一人旅行的儀式
林文義
我再度問起自己行進的意義,
當藉口盡皆遠離,
我揚棄了猶豫觀望,
選擇了探索……。
——賴鈺婷
正逢青春美好的年華,文學女子合應書寫斑斕、絢麗的都會情懷抑或愛戀心事及於後現代疏離與質疑地人生問答;卻意外看見她竟然決絕、斷念地告別眾聲喧譁、繁盛卻虛矯的首都北城,南下返回原鄉所在,並且決意環行島國四方。她,要印證什麼?要追尋何如?
鄉鎮書寫。年來其實已明顯地透露出她的意涵與祕密,相對的金鼎獎肯定賴鈺婷近年來不渝的鄉鎮書寫系列,這是有跡可尋的映照——記憶不忘,收在第一本散文集《彼岸花》(遠流版二○○六年八月)書中的〈來去蚵鄉〉已見這新生代秀異寫手的底蘊不凡。過去以鄉鎮題材描述的書寫者大都不免流於報導的形式,而缺乏文學美質的構築;賴鈺婷不因以〈來去蚵鄉〉膺獲時報文學獎而荒忽她凜然、沉定的散文走向。往後此一系列的書寫正是呈現對於我們生死以之的臺灣島國的行腳及其深邃了解,如此的許諾與用心,值得我們感心而動情。
這般的書寫大願,藉之旅行許是帶著母親的遺念或者更是一個作家的靈魂自我的淘洗、滌淨,彷彿進行儀式,彷彿回向己身。因此讀者在翻閱此書同時,切莫以純粹的直覺認定是尋常的「旅行文學」,更非世俗的吃喝遊賞;賴鈺婷在小地方有大心靈,她慷慨而真心的擺置一席島國人文、風物、景致華宴與讀者同飲。
出淡水河越濁水溪到高屏溪,她亦不忘向東行去,那是大山大海的身臨壯闊、雄麗的太平洋之西……作家用溫潤的散文如是秀異,慧心美質的筆觸無前人承襲,自有建構的風格文體,這是賴鈺婷值得未來祈待與觀測的主因。
文字詮釋襯以映象,令人憶及多年前首開台灣「獨立製片」先河的黃明川電影,他所導演的三部劇情片:《西部來的人》、《寶島大夢》、《破輪胎》無不將場景拉到花東海岸、澎湖離島甚至玉山頂峰。所要表白的是人心最深邃的由衷天問,藉之遠離「臺北就是臺灣」的偏執觀點;賴鈺婷這本新著固然溫潤如玉與黃明川電影的暴烈雖說立論迥異,確有著靈犀於心的反思等同的逸趣。一是電影一是文學,要與眾者思索——臺灣是什麼?未來何處去?
我也想到三十年前的自己,亦是賴鈺婷上下年歲之時,老臺北人的我已感焦慮煩躁,決意南下、東行、渡島去旅行,遠離繁華城市偏愛鄉鎮林野、海涯山群,猶若三十年後的賴鈺婷在旅行倦歸之後完成一冊名之《從淡水河出發》的散文集,何等相似的文學移情。曾在首都臺北念研究所、執教高中而後決然返回中部原鄉的賴鈺婷,當是早已明悉、澈悟人生追尋何如,透過她沉定、穩健的散文型態,她不只文學築夢,亦是為人民及土地留予真情實意。
比較起我向來的疏離,賴鈺婷毋寧是熱切投入屬於庶民的生活層面。我隔著一道自限的玻璃靜靜地傾聽、觀看,她則是全心投入於祭典、耕植、品味、訪史……恰是彌補我往昔不足且渙散的失手之作。就隨手翻讀一段文字,全然可見之這散文好手的蘊涵及感知——
喜歡靜靜觀察平凡人物臉上的線條起伏,雖然表面上我是那種極不庶民的人,可是一進入帶著土地氣息的地方,就會忍不住想赤腳在烈日下行走,會有一種打從心底完完全全卸除防備的輕鬆。
正是撰寫這本散文集的初心良意。從她的第一本書《彼岸花》已可明白在新生代文學寫手中少有未曾以知識分子自峙而不覺察的傲慢作為行文的方式,反而因此突顯出賴鈺婷平實、自在的風格要求;如果有一天轉向小說相信不會流向村上春樹、卡維諾……揣臆詩心起矣亦不會傾往楊牧、羅智成、夏宇……我時而期勉新生代作家,對於文學前輩可以私淑敬慕,切莫臨摹因襲,既是「創作」就必須尋找出自我的風格;文學許諾猶如身臨聖殿,以謙卑之心,以虛中求實,更重要的就是一定誠實。
相信這是一本誠實之書。作家帶著母親的遺念與對臺灣大地之去旅行,凜冽的意志及其美麗的文學大願。從小地方追尋大視野,讀者同般地分享一種最為靜美的旅行儀式。
二○一一年八月十日 臺北大直
自序
這篇自序寫了很久。落筆之際,意念紛雜、千絲萬縷,不知該從何說起。從立春至大寒,二十四節氣編綴而成的篇章,我自己細細讀著。那些曾以為淡忘的時空,在一瞬之間,突然清楚起來。
不由便得想起了最初的心情。那些來去走踏,極為隱匿,近似追憶的追尋。那時,母親已經是肝癌末期的患者了。我在臺北,守著我的工作,假日車途往返,腦海漲滿了鬱積的情緒。
當一切隨時會崩壞,我知道命運又將複製一次絕情的死別。在父親亡逝之後,胸口還隱隱作痛的我們,以及孤獨活著的母親。我不能停止憂傷的想像,在無常的掠奪中,究竟該如何抵抗無情與消逝?
在一連串探病與奔喪的車途中,帶著困惑、茫然、自我質疑的心緒,我逐一回想自己的故事。
那時,我默默許下諾言。企圖想將我看到的、記住的樣子,好好寫下來。可是我究竟想寫什麼,能寫什麼呢?
我太早離家、離鄉,和多數年輕人一樣,急於辨識大城裡新燃起的霓虹,身上已全然嗅不出泥土的氣味。
我還記得母親在病榻上拉著我的手,叮嚀我,別熬夜、記得吃飯。還記得成長過程中,許多微小的快樂……。我不斷回想那些可能在歲月中遺失的細節,像個家鄉客,開始走蕩在田野之間,摸索嗅聞過往親族與土地的氣味。
我開始去走、去看,那些和我家鄉一樣,微不足道的小地方。我的心好像被釋放了,有了空白的開始。
在眾多都會流行、個人情志書寫的潮流中,我確實而真誠地走踏著。仔細紀錄每一步履起落間,瞬生旋滅的感悟,於那些當下所見,不甚大景的日常。
感悟可能微小,但我認為那是人與土地交流最可貴的東西。一如先前於中學課堂上對學生講授柳宗元的作品時,內心的感觸。對於地大物博的中國疆埸而言,永州何其微不足道?相對於那些大山大水,不論從歷史、地理、文化各個層面而言,永州哪裡有值得大書特書的壯闊?可是我們在意的真的是名山大川的壯闊嗎?我們想知道,並為之動容的,是在特定時空之下,地景與人的契合感悟,那關乎一個人的精神氣質、生命情調。柳宗元筆下的永州,是柳宗元個人的永州;一如蘇軾筆下的黃州,是飽和他生命波瀾、心緒觀照的黃州。
這是我對地景文學的比附與想像,也將此作為用書寫標誌自我的期許:我要寫那個對我有意義的、值得寫的素材,專屬於我的觸發與質性。我想透過書寫,傳遞意念、溫度和思考。
這些篇章整整寫了二個四季。
在四十八個節氣中,我來回穿行於山林、濕地、海洋、農村、漁村、眷村、茶園、廟宇、部落、街市之中,感受著臺灣西南沿海的落日、潮汐、蓮潭、鹽田、魚塭、潟湖,也著迷於東海岸太平洋的浩瀚深邃、峭壁縱谷的青森險要。我親近了邵族、阿美族、布農族、賽德克族的生活,理解了他們的歷史,也看到了差異的困境。登上合歡東峰、主峰、石門山,跨出了認識百岳的初階。遇見了畫房子的老榮民、編織茶壽的客家婦人、駕駛觀光遊艇的船長、軟鞍的採茶婦、賣蓮藕粉的老翁、七股駕駛遊園車的昔日鹽工……,我記得他們溫暖善意的樣子。那是臺灣鄉間純樸熱情的庶民臉譜。
島內行走。尋常、簡單的地景,卻擁有非常、不凡的風貌。
當你開啟了書頁,閱讀我寫下的故事,不妨也找個時間,依照心情的節氣去走走。或許我們會在彼此安靜的遊蕩中,被同一處靜謐的深刻撼動。這會是多奇妙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