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
痛苦並快樂著
吳明益
住到紅樹林以後我偶爾朝淡水河流往大海的相反方向慢跑。多數時候我帶著相機,想像數年後說不定可以寫出一系列的「慢跑觀察筆記」。有一回我沒帶著相機,空中遠遠地飛來大約超過五十隻的鳥群,高度並不高,飛行速度穩定,那隊伍的陣式像是隱涵了什麼意味似地前進。我不知不覺地停下腳步,抬頭仰望。
彼時我肯定感受到一種美。可是就在那一刻的下一個瞬間,我辨識出那是臺灣的外來鳥種埃及聖(□鳥)。埃及聖(□鳥)是體型巨大的涉禽,近年開始有鳥友和政府單位注意牠可能對此地鳥種造成的生態排擠效應,因此正在對牠們進行族群抑制的計畫,比方說在牠們的鳥蛋上噴油以降低孵化率。也就是說,在此地整體的生態觀上,有些生態學家認為埃及聖(□鳥)或者是一種需要排除、或是抑制的生物之一。
但彼時我肯定感受到一種美。可是那是外來種呢,從理性上來看,我該恨牠們的,不是嗎?
我試著往心裡頭尋找所謂的「理性」,它就像在人的掌中故意蜷縮軀體,掉入草叢中的一隻瓢蟲,印象雖在,卻又如此模糊。我對自己的意識與思維的流動掌握度是那麼低,低到無法確認自己信仰什麼。就拿埃及聖(□鳥)來說,難道我對牠們的美的感受只是像性慾一般的直覺,而恨竟爾來自理性?
其實大多數的時候,我並沒有感受到美的感動與科學之間的衝突。就像遇到一個白鷺鷥林,作為一個解說員,我們可以說:「鷺科(Ardeidea)鳥類全世界共有六十二種,牠們共同的特徵與習性是:腳比其他一般鳥類為長,以便於涉水,嘴也比較長,可能對於捕捉蛙類、魚類、昆蟲等有幫助。翅膀長而寬略成圓形;飛行時拍翅較慢,頸部彎曲往後收縮。主要棲息於沼澤、河口、
沙洲、水田、池塘及溪流等水域地帶。臺灣的鷺科鳥類目前紀錄有二十種,其中八種在臺灣繁殖。」也可以像李奧波(Aldo
Leopold)說:「在每個轉彎處,我們看到白鷺站在前方的水池中,一尊尊白色的雕像都有一個白色的倒影……當一群白鷺在遠處一棵綠柳樹上棲息時,牠們看起來就像一陣太早到來的暴風雪。」這兩者都是人類對鳥的禮讚:理解與想像。這樣的解說員或許因此話說多了些,但給點時間,兩者還是可以並行陳述的。
但有些東西有著更深的觸動,就像文學所帶給我們的震顫之感。比方「聲音生態學家」高登.漢普頓(Gordon
Hempton)說:「草原狼對著夜空長嚎的月光之歌,是一種寂靜,而牠們伴侶的回應,也是一種寂靜。」這種「寂靜」同時也是草原上代表掠食者的「最高音」,那既是一種美學修辭,其實也是一種科學認識。我相信許多文學教授會認為這個句子是「美」的,但他們卻不必然理解漢普頓在陳述的不只是一種美感經驗,還是一種理性經驗。掠食者常是一個地區「聲音的最高音」,這是為了宣示獵食領域,是一種寂靜的張揚。聲音與氣味,都可以象徵領域。
部分美學家認為美來自於「直覺」,但直覺卻有很多種。就像我們若獨自在草原上聽到草原狼的長嚎,肯定會產生令一種懼怖到寒毛直豎的直覺。那種直覺,難道也是一種美嗎?
在自然科學中,直覺是一種生存的本能,甚至可以被理性研究,追根探源,或許這便是直覺可以和理性連結的主因。即便這個直覺被解剖了、解釋了,仍然不能否定那瞬間傳遞的美。我肯定數十隻埃及聖(□鳥)飛越我的天空,那是一種美。但這種美不會強大到讓我忘記思考,比方說,埃及聖(□鳥)是否已然危及本地生態的問題。思維的樂趣不在進行道德判斷(埃及聖(□鳥)就是為自己而存活著,牠們哪管道德不道德),而在從中尋求解釋
/ 解謎之道。而這種追尋,偏偏又有時讓思考者陷入謎困之中。
《以書寫解放自然》是我到花蓮任教後一年出版的論文集(2004),大約兩三年後,我陸陸續續收到來信問哪裡可以再買到這本書。於是我將原本收在書房的五十本書再交給出版社販售,但隨即後悔不已。有段時間,我真心希望這本書就像一個逝去的演化時代,它在整體的過程中確有意義,卻不宜停留再現。
但有幾個理由,我決定在夏日重新出版這部書的修訂版。
首先是這些年來,這部書成為學界討論臺灣自然書寫的著作之一,因此時有學者挑戰書中的觀點。比方說有的學者認為我詮釋的自然書寫偏向「無人荒野」,或認為太過強調非虛構經驗,或認為我根本忽略原住民文學。我認為這些問題幾乎百分之九十出在質疑的學者沒有真正讀完整部書的關係。我私下猜測,也許是這本書不易買到吧。我不忍心相信,我們學院訓練出來的學者,會連整部書都沒有讀完就自以為是地下結論。
其次,我仍在走在這條思維的路上。在這十年研究自然導向文學的時光裡,有時被美牽引而憎恨論述,有時沉迷於科學的解釋,而遺忘了時時重返野地的必要性。一晃眼當初出版《以書寫解放自然》的我,已變成如此不同的「另一個人」。但就像馬是從始祖馬演化而來的一樣,那蹄子的痕跡還在。我於是有了個想像,日後不論我在哪一家出版社出版關於自然導向文學的論著,書名或許可以都一律稱為《以書寫解放自然》。就從BOOK
1、BOOK 2、BOOK 3、BOOK 4……這樣接續寫下去,直到我放棄書寫為止。這樣的想法或許也多少還帶點年輕時的浪漫感,讓我忘了羞赧,或許這些論述根本不值得被閱讀也不一定。
思維是痛苦並快樂著的事情。羅素(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是個實證主義的哲學家,據說五歲的時候人家對他說地球是圓的,他不相信,拿了圓鍬就想挖到澳大利亞去。但羅素同時知道人的知識受限於所見。古埃及人判斷地球是圓的,偏偏古希臘人卻以為世界是平的。羅素認為這不是因為埃及人聰明而希臘人笨,而是因為埃及地勢空曠,容易發現地平線並非直線的事實;濱海的希臘卻多山、多地震,因此想像鯨魚撐住平板的大地,時時晃動。從想像力來說,埃及人跟希臘人都說得很迷人不是嗎?
我以為學術研究這個行當不只是要提出問題、解決問題,有時候也要為自己製造問題,最好還能了解自己不懂哪些問題。當我跑步時,或許我和旁邊的跑者不一樣,因為我是認識埃及聖,也已經努力建構過腦中對埃及聖(□鳥)的資訊。於是當牠們飛掠的那一瞬間,我可能同時在腦中體現了美感經驗、搜尋了關於牠們的生態訊息、進行了倫理上的反省,甚至可能告訴自己,這種鳥在埃及可是一種犧帶著文化意涵飛行的鳥,它被認為是(□鳥)首人身的托特(Thoth)的化身,托特是智慧之神,也是月亮、數學以及醫藥之神。
然而這一切描述,都不得不指向一個嚴竣的提問:人類是否有權利屠殺因為人類才遷徙到此處的一種生物?為什麼我們懲罰的不是當初的始作俑者,而是努力在異鄉求生的生命群體?這樣的提問不亞於部分論者談死刑存廢時,所用的「艱難的殺戮」。
從人類的歷史上,常看到某個時期總有些人種認為另一個人種是需要排除的,即使在生物學上證明,人其實只有一「種」,種族主義者其實不是生物學上的「種間」主義者,他們只是在殘殺同種生物而已。只不過殺戮者通常也能想出一大堆理由,甚且找到科學數據支持那個理由,來繼續殺戮。
或許透過埃及聖(□鳥)的例子,我可以說明自己所理解的「生態批評」,以及自己為什麼除了創作以外,也試著維繫這系列的研究。生態批評顯然不只是文學研究,它同時需要科學研究、價值體系的支持,但它卻也不是鹵莽的道德判斷。好的自然導向文學都不是以道德教訓為出發點的,相反地,它可能只提出了一種對抗性的主張,凝聚另一種意識。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一生作為一個不合作的公民,威爾森(E. O. Wilson)甘冒眾諱以生物觀察為基礎大談人性,乃至於卡森女士(Rachel Louise
Carson)的反化學藥劑……誰會怪她沒有發明一種無毒的殺蟲劑呢?而這種對抗性的主張,通常可以在典型的自然作家身上看到,因為生態批評對抗的正是掌權機制或掌權的思維,面對諸如國光石化、阿朗壹古道、美麗灣事件這類環境議題時宣稱是為了大多數人好,而做的「不帶痛苦的決定」。
論述讓我思考環境各個層面的議題時都充滿痛苦,這種痛苦在某些時刻,回過頭去提醒我感受生態之美的迷人與快樂。
在這一系列的《以書寫解放自然》中,我先把二○○三年的版本分成BOOK 1、BOOK 2出版,因為這是我進入這個痛苦並快樂著的思維領域的開始。這麼多年來,我仍在書本與野地受著自然的教育,這系列的寫作,不只是為了學院裡的讀者,也為學院外的讀者。因此,我可以很肯定地說,只要活著,我會繼續痛苦並快樂著地思維下去。
後記
文字也是自然物
九年前的春天,我完成學位論文,隨即在陽明山一處租屋,寫出《蝶道》。彼時我並沒有要成為一個學者的意圖,只是偶然想起騎單車經過花蓮時的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味,以及繼續躲藏在某處寫作的想像,於是,我將履歷投給東華大學,自此成為學術圈裡的junior scholar。我的博士生時期雖然寫出了四十餘萬字的《以書寫解放自然》,但彼時已常逃避學術會議,和碩士生初期熱衷於學術活動全然不同。
我以為那都是因為接觸自然、迷入野徑之故。當你真正嗅覺到野地的氣味,就不免不由自主地厭棄學術會議廳裡的假皮沙發、紅布條、客套話,以及扭曲自己聲線的麥克風。
然而我總是成為了一個junior scholar。每幾年有評鑑的壓力,年資到了就得升等,恰好就在我提升等副教授的那年,教育部不再接受文學教授以創作升等。那個離奇、可愛的條文將藝術展演、舞台劇、畫展等等仍視為「藝術」,接受學院裡的學者兼創作者以這類作品提交升等,卻不認為文學教授的創作算是一種成績。這讓我確實迷惘了好一陣子,或許創作真的無法「被準確地評量」吧。
這些年來,我將時間不公平地切分給小說、散文,以及學術論文的寫作。有的時候難分彼此,就像無法確認突然增生的白髮是源自於哪一部分。有的時候我覺得寫散文和小說時就像寫論文,沒有圖書館與前人的著作根本無法運作;有的時候我以為寫論文就像創作,沒有熱情根本沒辦法追索問題下去。於是我更迷惘了,為什麼有人認為這兩者是由不同的機制、不同的腦袋編織出來的呢?我想起瓦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羅蘭.巴特(Roland Bathes)、漢斯.羅伯特.耀思(Hans Robert Jauss)、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那般優美如詩的論述,恐怕會被匿名審查者在評審建議裡譏誚一番,然後退回再審吧。
這本書裡收錄的是所謂的「學術論文」,其中有六篇是通過所謂有「匿名審查」機制的期刊所刊登的,另外兩篇則發表在學術會議上,一篇是為世界環境日的一個「人文生態與生態科學對話」工作坊所寫。但讀者一定可以發現,收錄在這本書裡的這些文章,不但被我刻意消化了過分矯飾的學術語言,也可以看出我從2004年就開始的一個企圖,那就是把我個人在臺灣自然書寫的研究,往外跨去,朝向生態批評的領域發展,並形成一部具結構性的初步論述,以補足第一階段我在自然書寫領域研究上的不足。
使用較趨近文學性的語言來寫論文,我從博士班開始就飽受批評。但奇妙的是,這些文章投遞到學術期刊,卻從來未被任何一位審查委員退稿過。極少部分的審查委員會在審查意見裡或譏諷或提醒或貶抑,卻又總是選擇讓這些文章通過,讓我覺得其中必有一些微妙之處。會不會是審查委員也跟我一樣認為,語言使用或各有風格,但適度的文學性語言並不會妨礙論述?我甚至大膽地以為,那是讓讀者也能感受到研究者溫度的重要銘刻。人文的學術報告,當然得奠基在嚴格的資料彙整與分析上,陳述語言卻必須是活生生的自然物,而非機械式的操作手冊。在學術分際與人文溫度間游移,或許不夠成功,卻是我一直以來的堅持。
這些年來我偶爾會愧疚自己沒做好一個「學者」的角色,沒辦法完全融入學術環境裡。比方說因為自己不能接受每年要被「教育」或「提醒」得申請國科會計畫(真的是「教育」,因為大學會辦講座來教新進教授如何容易申請到國科會計畫),因此從任教的第三年開始,就不再申請國科會的個人計畫。曾有圈內的資深學者勸我,國科會計畫的申請說難實易,為什麼要放棄「加薪」的機會呢?我心底總是頑固地想,就像創作一樣,人文學科的學者,如果能在沒有金錢支援的狀況下,仍能堅持研究的能量,說不定才能證明研究對自己的價值。
我並沒有要否定這些計畫、會議、學術活動的意義,只是我的薪水已經足夠維持家庭生活,何須再藉計畫來加薪?
何況即使沒有那些加薪的計畫,我的論文產量仍然維持著某種節奏性。只是苦了跟我的研究生,跟在我身邊沒有什麼計畫助理可以擔任,所以我總是盡可能幫他們尋找其他可能的工讀機會。但或許從我莫名其妙的堅持裡,他們也能感受到微薄的什麼,那個微薄的什麼如果不存在了,或許在學術圈裡的我會更傷感也說不定。
寫這篇後記的時候,我所住的淡水正要開設一條莫名所以的快速道路,花東海岸正假觀光之名,計畫一處一處剝奪自然海岸存在的權利。農地消亡,公路泛濫,政府選擇建離奇的高塔(據說還叫臺灣塔),來設想島嶼的未來。在學院裡,我們則等待被評鑑、升等、蒐集點數,就像在7-11湊足零錢數換一張貼紙。
而我只能告訴我的讀者,這些文章並非為了湊點數而寫的,它們源自於我對這些寫作者的熱情與尊敬。我期待這些文章是海濤而非消波塊,是山雨而非堤防,是九月風而非高牆。它們雖然是所謂的「學術論文」,也是寫給對自然導向文學有興趣的讀者一些微薄的導言。
這本《自然之心 從自然書寫到生態批評》(也可以稱為「以書寫解放自然」BOOK
3)的出版,我得感謝一些人。M是我最嚴厲的讀者,她總直言糾正我文字裡的錯誤與不足。夏日竟然願意在這樣一個出版社裡,放進這系列的著作,令我感到佩服。編輯們細心的校稿,讓我可以放心處理書籍的其它部分。當然還得感謝許多匿名審查人,他們多數秉著專業給了我可貴的意見,讓我收到意見書時愧疚地尋找資料補強文章。而少部分審查人的奇特論點,更促成了我撰述時對抗的動力。感謝容納許多踏實、具批判意識學者的學術圈,也感謝光怪陸離、荒誕的學術制度。最後,當然還得感謝一直以來指導我的前輩學者,以及東華中文系與華文系的同仁們,曾經那麼慷慨地讓我選擇「安靜一下」,卻只給溫暖,沒有怨言。
總而言之,這本書到您的手上了。我期待它或許能像耀斯所說,「像是一本管弦樂譜,不斷在它的讀者中激起新的迴響」,或許不能。畢竟,文字也是自然物,該消亡的就任它消亡,能活存的,就任它如野草堅強地活存下來。
吳明益
2011/12/16 一半花蓮,一半淡水紅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