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注意璀璨自然的紋路色調
王潤華
一、南洋熱帶叢林小鎮的野性思維與南洋食譜
當我收到這本散文集《等待鸚鵡螺》的電子版,要求一個月的時限,才有時間閱讀和寫序,但當我試讀了一篇,就禁不住一口氣把全書讀完了。
我與許通元都同樣出生並長大於相當原始的南洋熱帶叢林小鎮,我在西馬,他在東馬。許通元與我相同的地方,還有很多,儘管年齡相差幾十歲。兩人都感到,南洋風味的食物才能醫治我們的懷鄉病,解除後現代枯燥乏味的文化。我曾自白地寫過〈南洋鄉愁的咖哩〉,他也寫過吃「砂(月勞)越哥羅麵」能治好鄉愁的〈消解鄉愁〉。我有〈會走路的魚〉,他有〈筍殼精神〉,都是寫熱帶淡水河的魚,我愛生魚,他崇拜筍殼魚。我在〈後殖民的榴槤滋味〉,曾批判企圖去榴槤香味的後殖民主義,許通元不滿冷藏榴槤的朋友而寫了〈冰榴槤香〉。不久前我寫古來客家擂茶飯的魅力,發現他早已探討過新山到古來一代的客家飲食。
南洋是野生植物的天堂、水果的王國、神話的淵藪。與這些野生的植物果樹一起生活,吃著這種自然的原始食物長大, 我們的思維,大概屬於結構主義李維.史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所說「野性的思維」。我特別喜歡吃,也喜歡書寫熱帶叢林的野生的果實與植物。因為這些瓜果野菜與未開化的人類具有具體性與完整性思維,像原始的藝術,它既原始也現代。南洋熱帶雨林的榴槤、山竹、紅毛丹,過溝菜(馬來名pucuk paku,英文fiddlehead)便是最好的象徵,它們既是可口的水果蔬菜,也是原始又現代的藝術精品。
收集在我的《榴槤滋味》與《重返集》的作品,代表我幾十年來嘗試用散文與詩來重現這些既是生活中飲食極品,又是超現實的藝術品。除了水果,我還寫了過溝菜、蝦餅、咖哩等等。像椰花酒,是在高入雲霄的椰樹上醞釀的酒,印度人每天爬上椰樹梢收集椰花酒,具有非常的神話結構:
我每天把酒囊掛在腰上沿著樹幹爬進雲霄收集椰花釀好的美酒隨著喝酒年齡的成長這一條通向天堂的道路卻愈來愈漫長我要耐心的撥開雲霧才能找到椰花酒--〈椰樹上的腳印〉
我家製作與炸蝦餅的過程便是一齣《還魂記》,我看見海魂與蓮花、白雲幻影:
傍晚我姐姐用一雙長筷子把一縷縷海蝦的孤魂丟進沸騰的油鍋裡在浪濤中翻滾終於消失在煙霧中一小團蒼白的蝦的孤魂在濁黃翻滾的大浪中掙扎了片刻突然甦醒復活過來像一朵巨大的盛開的蓮花在熱帶的暴風雨後浮現池塘又像一朵白雲飄蕩在藍天上--〈還魂記.炸蝦餅〉
我的時代,雨林比較原始,飲食的魔幻成分較多。所以寫的食物多是自然土地上的水果野菜、河中的魚類,即使菜餚也是烹飪的方法簡單的東西。而許通元生長的熱帶雨林小鎮,已是比較文明,食物開始複雜,所以他的食物散文更多元性,表現更創新的感性經驗。
二、熱帶的香料食物能給枯燥乏味的現代文明之舌頭,帶來新的感性經驗
李維.史特勞斯深入南美的熱帶雨林,後來在《憂鬱的熱帶》中指出,西方香料與調味素都是人工製造的,很虛假,歐洲人冒著生命的危險與道德危機,前往熱帶叢林搶奪香料,為的就是熱帶的香料能給枯燥乏味的西方文明之舌頭,帶來一大堆新的感性經驗。熱帶叢林的香料在視覺與感官上,給科學發達後的現代人引發奇異感,也是新的道德刺激品。這就說明為什麼許通元每次乘飛機從士姑來重返古晉,他就直奔泉春吃砂(月勞)越叻沙、哥羅麵或乾盤麵、香茅炒螺,或者到貓眼嶺弟弟好友阿輝那裡吃麥片蝦炒濕。他醉心的食物是原始的熱帶的,諸如砂(月勞)越
/ 沙巴雨林的特產巴固蕨(即過溝菜)炒江魚仔、炒碎木薯葉。整本散文洩露一個秘密:他是隨著熱帶食物味覺旅行的人。
我初讀許通元散文集《等待鸚鵡螺》,除了發現美麗的散文的魅力,更有多樣性的美食魅力。第一輯「親母關係」是古晉的南洋食譜,第二輯「解禁食言」,則是新山與古來地區的客家食譜。有了這兩輯本土美食地圖,許通元建構了這兩地的文化地理,與文學地景。以前我總覺得古晉周邊、從新山到古來,那風景線已很熟悉,自從讀了「解禁食言」,每個飲食檔口原來在大太陽之下,枯燥乏味,卻成為體驗新的味覺感性的地方,這些飲食文化使到這地區的空間有了深一層的文化意義。
三、蒙太奇手法建構的「南洋熱帶食譜」
史特勞斯所說「野性的思維」是指具體性與完整性的物象結構,所以我喜歡圖像,因此我愛上形狀超現實的熱帶水果與植物,我不喜愛抽象性思維。我發現許通元也是,他遠離砂(月勞)越的雨林小鎮,來到西馬,生活已淹沒在多媒體的資訊時代,在現代電影文化長大,他特別喜歡多媒體的影像,如果條件允許,我相信他寧願選擇把想像轉換成電影而不是以文字呈現的文學。
我說他的散文是「南洋熱帶食譜」,那會嚴重的被誤解。這本散文集的寫作就是通過電影的蒙太奇手法所建構。當他呈現熱帶一道道食譜,許通元都以電影的手法,安排在一些感人的情節、事件、場景,然後美食就像電影中的景象或人物突然呈現。比如「哥羅麵」的吃法:
777海鮮美食中心的大螢幕正播放《警察故事》,張小姐早期未整容前的土模土樣青澀無比。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點了三碗哥羅麵,因為知曉你們是無需考慮就會陪著我一起吃的。你們還叫了一盅西洋菜湯或老黃瓜排骨湯,而我只想單純地消解鄉愁之味。那最純樸,源自童年、成長一直到成人的記憶,那種牢牢套住無法自拔、無藥可救的味覺嗅覺再加上視覺的一種「饗宴」。澆上均勻紅燒油的哥羅麵終於端上來。上面鋪了一層紅燒肉、切片黃邊白魚餅、青菜、青蔥等。一小碗湯雖不似砂州純種的肉味清湯撒些青蔥,但是有我愛吃的紫菜。吃一口QQ的哥羅麵,免去了每次有同鄉回家是叮囑他們記得打包剛坐完飛機的哥羅麵的困擾。吃一口鄉愁的哥羅麵,母親在電話中總是詢問幾時會回家。哦!再吃一口,我開玩笑的跟你們說,吃不飽,我等下再打包回家,臨睡前再一次消解鄉愁後,進入甜美的夢鄉。你們笑得見牙不見臉。我相信是哥羅麵的關係,多過我言語的幽默。--〈消解鄉愁〉
另外譬如好的海鮮與文化地理結合,許通元先寫風景:「抵達古晉五哩出發,拐入往石隆門的天空微藍,白雲疏捲,懶散的舢板閒臥沙灘上」,然後才讓海鮮出現:
碼頭不遠處有巴剎攤鋪擺賣剛從魚網撈上來的魚蝦蟹。躺在桌上美麗的鸚鵡魚,中看不中吃。妹橫掃了幾袋的馬鮫、白鯧、石班、鰈魚、大蝦等,放入預先帶來的寶麗龍冷藏盒,注入冰塊。越過一條小徑的菜巴剎,我購買伊班族野菜--木薯葉、大芋頭莖等。我特愛吃搗碎的嫩木薯葉,炒搗碎的辣椒、洋蔥、蒜頭、豬油渣、江魚仔或蝦米。妹常逗趣地說,家人懶得搗碎木薯葉,所以每次癡等我回來,才有機會吃此佳餚。--〈突然老了十多年〉
再閱讀買野菜之旅與烹飪野菜的方法:
過年期間的菜市,伊班婦女賣的野菜,價錢不比華族的蔬果便宜,似乎對準外來歸鄉客迫不及待,非買思念已久的家鄉野菜;本地家庭主婦過節略嫌吃肉膩,選點清淡野菜清腸胃。兩元一束小小把的米靈,不足炒一碟佳餚;兩束木薯葉四元,返家仔細摘其綠油油的木薯嫩葉後,才那一小撮。木薯嫩葉放入盆中浸水去除氰氫酸。氰氫酸含量高易中毒。家中炒嫩木薯葉不似藍波的搓碎法,而採用細細搗碎法。然後再搗碎小紅蔥、紅辣椒、香噴噴的豬油渣,以江魚仔代替蝦膏與蝦米(美味食物排除健康可能性),皮膚敏感的父母亦可淺嚐。配料搗碎後,先下鑊炒至香味四溢,再倒下搗碎的木薯葉快炒。完成後僅獲不大一碗,足見其珍貴,彷彿需要一小口一小口送飯,不消片刻,那碗落得一片乾淨。--〈戀戀木薯葉〉
他的食譜放在生活、文化地理、習俗、節慶的文化裡,夜市、河邊裡呈現。也體現他的寫作方法:「我把它們(影像)穿綴在創作裡,算是把看過了並且讓自己感動的影像轉化為文字,讓它們成為自己的一部份了。」
四、閱讀與感應自然的散文
法國科學史哲學家米歇爾.謝和(Michel
Serres)曾指出,人類已失去自然世界,譬如人們今天出門想知道天氣,一定根據氣象台的預測,天氣是在電視裡,人類不會看看天色,問問風向。人類已經讀不懂大自然,對自然現象失去感應能力。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在二○○四年的南亞的地震後,引發的大海嘯的天災中,沒有發現動物的屍體,表示動物對天地變化反應靈敏,早在發生前已逃到安全的地方。人類沉溺於物質文明享受,太過依賴科技發明,人類變得反應遲鈍,迷失自我,甚至天性泯滅,理性感性全無。
我在〈重回自然:擁抱樹木〉裡說,小的時候在馬來西亞的熱帶叢林的小鎮地摩(Temoh),母親常站在我家門口遠望,然後指著六、七英里外在萬嶺(Banir)我們家的橡膠園的方向說:「那裡下大雨。」往往料事如神。那時根本沒有天氣預報,她常常告訴我們外出帶傘,結果後來真的下雨了。大自然像一本書,她讀得熟透,樹林中的一草一木,她都知道其醫藥或可吃的用途。譬如大雨後,野外的野菇,我家常採來吃,母親只要望一眼,就知道可不可以吃。不少小鎮做生意的鄰居,因不會辨認菌類而中毒。
許通元雖然年紀才三十多歲,他的散文處處展示他對人與自然的溝通,他的觀察透視力,令人驚訝。比如他寫赤道上往往大太陽的時候會突然有過雲雨,「炙熱的土地衝起嗆鼻的土氣」會使人生病:
可能在突降的急雨中,收衣服時不小心淋濕幾滴雨。炙熱的土地衝起嗆鼻的土氣,避之不及。每次叮囑她,衣服淋濕了些,不打緊,遲些再收,身體要緊。若在屋簷下晾曬,陽光撲進來,風輕拂時,衣服中的水分自然隨之消失。--〈親母關係〉
如果通元自小生長在吉隆坡城裡,恐怕他已失去這種感受的本能,即使別人的感受,他也不會重視這種自然書寫了。他常常借老一代的語言,比如他的媽媽一再提醒他:「外頭日頭熾毒,益母草薑酒燜雞勿吃多,易引發熱氣。魚湯反而沒問題。(〈初次父親如此送我〉)」在這樣環境中,而他自己也建構起自己與萬物溝通的自然語言也處處皆是,如:
小時候喜歡玩嘟嘟魚(即筍殼魚)。尤其是堂哥騎著摩哆送魚給母親,母親那時在店前忙著電頭髮。各民族年關將近時,嘟嘟常擱在洗碗盆,離水仍然能用皮下豐富的血管進行氣體交換,退化的呼吸器相當於前期的肺。因此,嘟嘟在保持皮膚濕潤的室溫下可存活很長時間。頑強的生命力,不似大多數的魚類,離水幾分鐘,因鰓難以呼吸空氣中的氧氣而身亡;不似鯨魚離水擱淺在海岸,體重會壓壞身體的器官。嘟嘟就這樣乖乖地躺在洗碗盆,任由我們抓玩輕戳,身子坐禪入定。它可能感覺身高,亂蹦活跳白費氣力,弄巧反拙。魚體表鱗片梳齒狀,反向摩擦容易傷害皮膚,誘發感染,所以我只敢偷偷順鱗片撫弄。--〈筍殼精神〉
讀通元的散文,其文字中的圖像魅力之外,其心靈對自然萬物感應靈敏度,征服了我們。第三輯「記憶之屋」中的散文,〈記得遮住Bird Bird〉在電腦螢幕上修復照片的過程,也留下美麗的自然與人工的對話:
在攝影棚拍照,熟悉修復照片的過程,下手輕重特別謹慎,尤其是照片呈現的自然性。新娘穿無袖婚紗,原本要露性感,結果腋窩形成的黑線在照片放大後過於明顯,更何況還不小心露出烏黑的腋毛,確實不太雅觀。於是,我移動手指,輕輕在觸筆揮舞之下,腋窩幾乎若隱若現。朦朧感產生距離美,隔一段距離之後觀賞,效果更佳。--〈記得遮住Bird Bird〉
許通元與修復照片師傅的對話,也可轉換成他的散文藝術哲學,我不必加予詮釋,節錄如下:
觸筆修復過程不宜下手過重,照片唯恐失真,難現真人效果。這是實習照片修復工作時,修復師傅教導的第一法則。師傅繼續囉嗦:人在所謂完美之下,想像往神或完人的模樣靠移。神或完人並非人。我心裡在嘀咕廢話。人需要舒服的色調,某些自然的線條。當然這亦可特別加工,讓顧客誤判自己亦可變成完人,即使是永存影像的那瞬間。對於常人,那已知足。或許人生有太多的不完美,所以人才一直在追求完美。完美反而失卻了人真正的氣息,似太乾淨的街道少了人氣,僅是刻意打造,不似有人存活的空間。時尚雜誌常犯「完美」的錯誤,將明星打造得近乎完人……我的思緒開始游移。第二法則:觸筆下手過輕又呈現不出效果,彷彿未修改。如何平衡是經驗累積,長期訓練。我當然記得師傅所言,即使是廢話。--〈記得遮住Bird
Bird〉
五、發現還未絕滅的鸚鵡螺
人類已失去自然世界,人類已經讀不懂大自然,對自然現象失去感應能力。因此我以為能夠感應自然的作家以不復存在。但讀完通元的散文集《等待鸚鵡螺》,發現像他這樣年輕的作家,居然還未絕滅,他就像鸚鵡螺,不敢在白天出現,因為貝殼上的鮮艷顯眼的色彩,會遭惹殺身之禍,我用被發現還未絕滅鸚鵡螺來比喻許通元的散文,是最恰當不過了:
一種叫鸚鵡螺,貝殼類,曾經被懷疑絕種、美麗、遠古的深海洋軟體動物嗎。鸚鵡螺美麗得比下傾城傾國的女子,尤其是它貝殼上的璀璨自然搭配的紋路色調。它只會在夜晚花好多小時游至海岸不遠、淺淺的珊瑚礁石用嗅覺尋覓龍蝦的腐屍、寄居蟹或其他食物。我不曉得它是否抗拒陽光,但肯定的是它倘若在白天出現,鮮艷顯眼的色彩肯定為它遭惹殺身之禍。它選擇適合它生活的方式。我認為你說關於鸚鵡螺無論怎樣隱蔽至半夜才出現於無人的珊瑚礁石,最終還是被人類發現它未絕滅的話語沒錯。--〈等待鸚鵡螺〉
許通元的散文就是鸚鵡螺,隱蔽至半夜才出現於無人的珊瑚礁石之中,我們閱讀時,要特別注意璀璨自然的紋路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