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以前,中國史學領先西方史學,為彰明較著之事實。中國自遠古時代起,設立及時記載天下事之史官,數千年不絕,世界萬國,無此制度;中國史官記事,至魏晉以後,兼及修史,浩瀚史料,編纂成籍,中國翔實之正史,遂破世界史學之記錄;中國史學,特色為精細、詳瞻、博大,與西方史學比較之後,益見突顯;人類之文明史,亦待中國史學理論之發揮而創寫。凡此,皆中國史學之世界價值,極值珍視。
19世紀以後,西方史學進入黃金時期(the golden age of historiography)。歷史所涉及之範圍,已擴展至社會、經濟、心理與文化。史學家已不再衹寫王朝、戰爭、條約與宗教。出色之大史學家如蘭克(Leopold von Ranke, 1795-1886),麥考萊(Lord Macaulay, 1800-1859)、米其勒(Jules Michelet,
1798-1874)、柏克曼(Francis Parkman, 1823-1893),孟蓀(Theodor von Mommsen,
1817-1903)等,不再是記錄者(chroniclers)、編年者(genealogists)與說故事者(story-tellers)。所寫成之新史,觸及人類經驗之多樣性與複雜性。環顧寰宇,未有類此嶄新之歷史。加以競新鬥奇之史學方法,亦於此時出現。尼博兒(Barthold George Niebuhr,
1776-1831)、蘭克所創以語言文字批評史料之方法,掀起史學革命、量化方法、心理分析方法以及社會科學方法,隨之群書並作,如飆風驟起,西方史學,於是風靡天下,舉世史學,皆俯首於其下,未有能與相頡頏者。
19世紀以後,西方史學極盛,中國史學則趨於衰微,博洽精醇之歷史巨著不再現。寖假至西方史學東來,攻擊與貶抑中國史學之聲浪四起。兩千餘年之中國史學,於是遭遇空前未有之大變局。史學存亡,決於旦夕,有識之士,如梁啟超、張應麟、陳寅恪之議論,遂為中國新史學之指南,有待發揮而評論焉。
梁啟超為晚清言論界之驕子,學術界與政治界最活躍之人物。深愛中國史學,亦猛烈攻擊中國史學。「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為其對中國史學之無情攻擊。所著《中國歷史研究法》,輾轉接受德、法班漢穆(Ernest Bernheim, 1854-1937),朗格諾瓦(Charles V. Langlois,
1863-1929)與瑟諾博司(Charles Seignobos,
1854-1942)之史學方法,而以優美明快之文筆暢述。謂史料為「過去人類思想行事所留之痕跡」,「為史之組織細胞,史料不具或不確,則無復史之可言」;分史料為「直接的史料與間接的史料」,「文字的史料」與「在文字記錄以外」之史料;論及史跡之論次,畫出「史跡集團」,以為研究範圍。此皆石破天驚之史學見解,梁氏果能如此自創耶?稽之班漢穆、朗格諾瓦與瑟諾博司三氏之說,梁氏之新說,泰半非出之於個人。惟梁氏以寬闊之胸襟,於所熱愛之中國史學之外,廣納異趣之西方史學,此為大史家之風範,亦輸入西方史學之第一功臣也。
張蔭麟幼承父教,熟讀經史古文辭。1929年以公費赴美留學,攻讀哲學與社會學。回國後任教清華大學,專治史學,著手撰寫《中國史綱》一書。以哲學與社會學為基礎,以寫中國五千年歷史者,張氏似為第一人。彼於《中國史綱》〈初版自序〉提出其所懸鵠的云:
「(1)融會前人研究成果和作者玩索所得,以說故事的方式出之,不參入考證,不引用或採用前人敘述的成文,即原始文獻的載錄,亦力求節省;
(2)選擇少數的節目為主題,給每一所選的節目以相當透徹的敘述,這些節目以外的大事,概略地涉及以為背景;
(3)社會的變遷,思想的貢獻,和若干重大人物的性格,兼容並詳。」
自此可見張氏史學之精湛,及其所受西方史學寫史方式之影響。以致其書最為近人所盛讚者,為其融化原始史料,以近代新文體寫出,而優美委婉。此為新中國通史成功之條件之一。惜張氏多病,英年早逝,其書僅寫至東漢初年,令人扼腕!
以《中國史綱》與其所引用之原文相比較,其新寫者,文字與意境,皆不能企及於原文。此為此類新史之致命創傷。英年史學家之成就,古今中外,皆有限制,此為莫可如何者也。
陳寅恪出身名門,家學淵源,國學基礎深厚。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二六年十餘年間,游學歐美,側身美國哈佛大學、法國巴黎大學與德國柏林大學,研究不輟。其研究以語言文字為重點,藉以研究歷史。據云彼能運用十餘種以上之外國語言文字,此為前無古人者。如此治史,顯係受當時德國極為盛行之蘭克語文考證學派(即為以語言文字批評史料之學派)之影響。陳氏歸國後,講學清華大學,將所吸收之西方史學,與中國乾嘉時代之歷史考證學相融合,於是其新史學出。所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為代表性之作品。其論及政治制度與社會習俗,明顯受西方之影響。然不露模仿痕跡,自然呈現,此為真能貫通中西史學者。「寅恪生平好為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於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蓋為陳氏真切之自述。兼重中學與西學,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陳氏治學之基本態度如此。
陳氏中年以後,雙目失明,仍繼續著述。又身處驚濤駭浪之中,而卓然獨立,不失操守。較之馮友蘭之輩,寧能同日而語耶?
維運治史半世紀以上,醉心比較中西史學而思求會通之道。於梁啟超、張蔭麟之史學,皆作論述,獨於陳寅恪之史學未著筆墨,遺憾孰大焉。今王震邦教授寫成《獨立與自由──陳寅恪論學》一書,得窺陳氏一生之全貌,萬里外聞之,歡欣鼓舞。揭出陳氏所強調之學術獨立與自由思想,尤為其書之最大特色。震邦教授胸襟開朗,思想縱橫,又長期出任類似史官之工作,牛馬走天下,時代心聲,得其傳達,故樂為之序。
2011年3月 杜維運序於溫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