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靈魂的敘述者
德國今年冬天非常冷,街上沒有一個人,我在想一個問題:靈魂有溫度嗎?靈魂是不是溫暖,當幸福來的時候?靈魂會不會發燒,當愛情降臨的時候?或者靈魂感到寒涼,當一切轉為疑問的時候?
法國作家瑪格麗特.莒哈絲死的那天,我坐在飛機上望著大西洋,機艙上的液晶顯示板顯示氣溫零下六十三度,目下所及的機身四周圍繞著白沙漠般的雲。我翻閱著一本雜誌,其中Francis Giacobetti所拍攝的一組照片深深地吸引著我,那是一組以特殊攝影機拍攝出來的照片,拍攝的是一群世界知名人士的眼睛和手,而眼睛只有瞳孔的部分,放大的瞳孔。
達賴喇嘛的瞳孔看著我,無與倫比的瞳孔,帶著一種桔色,幾乎像土星表面的顏色,而土星正是憂鬱的星球。眼睛是我們身體中唯一具有顏色的部分,眼睛是發光的內在生活,是我們靈魂的「指紋」。
「我描寫愛情,是的,愛情,但並不是溫柔。」莒哈絲說,她的眼睛我從來沒看過,「我不喜歡溫柔的人,我自己便非常粗魯,當我愛一個人的時候,我便對這個人有著激情和渴望,但是溫柔卻排除了激情和渴望。」莒哈絲的心很孤獨,她的文學作品純粹,是從苦苦憂鬱中提煉出來的純粹,「過度的表演不會帶給內文任何具體的東西,相反地,它減少了直接和不可分離的深度,削弱內文的肌和血。」
我必須再度想到靈魂:「我的靈魂感到巨大的餓」,陳玉慧這麼寫。靈魂吞噬一切,一切這世界所能提供的,然而還不夠,靈魂永遠還是感到飢餓,太多是難以消化的,對靈魂來說,過於平淡、或者殘酷,甚至不足。「我看著這個世界,就用我被強暴時的那雙眼睛。」你可以時時刻刻在陳玉慧的下筆行文中感受,她在書中所發出的聲音是一種絕無僅有的聲音,非常的純粹和美感,使人感到些微痛苦,也使人上癮,想不斷地再聽下去、再讀下去。在這憂鬱的汪洋大海中,靈魂並不訴苦也不自憐,有時甚至帶著強烈的幽默和自嘲,那種幽默似乎只能從一個看過死亡的眼睛中所流露出來,是一種明白世界是何種重量的自嘲。這是陳玉慧的文字,像是皮膚上的紋身,無可更改,像梵谷畫裡的色彩,梵谷花了整整一個月才調出來的黃色。
「我看著這個世界,就用我被強暴時的那雙眼睛。」任何人如果這麼寫作,絕不會有興趣去花時間雕琢文字、或者尋找謎般的譬喻——目前所謂現代文學所盛行,並如流行病般所四處感染的寫作風格。而陳玉慧的散文具有銳刀般的透徹,沒有一個字多餘。
這本書中有幾篇散文讓我感到害怕,這種純粹的寫作方式和思維讓我感到害怕。陳玉慧的句子像布紐爾電影中切割眼睛的鏡頭,文辭如硫酸般地觸及知覺,思維像向下挖掘般地進入記憶。這種害怕沉默無聲,但是回音如此嘹亮地迴繞著我們的靈魂。如果你以作者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則一切彷彿你第一次看到彩色,而過去的世界全都是黑白。那麼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怎麼還能從謊言假象、虛偽的愛、愚昧遲鈍中存活下來,而且還能不發瘋?這害怕是一種突然的認知,好像在感情世界中,我們一向如死者般行經這個世界,如果我們像作者這麼誠實,去面對所有生命必須面對的問題,那麼我們只會得到一個愚笨的答案:「我不知道」,怎麼去愛?為什麼活著?親愛的讀者,我相信,我們的靈魂缺乏勇氣去回答它。
什麼是我們生活的本質?我們在生命中留下午麼痕跡?什麼是我們的自我?指紋嗎?還是我們發出來的聲音嗎?我們的氣味?我們的夢?我們的靈魂又留下午麼?靈魂,這個看不到也難以解釋的什麼,我們以為便是的自我之家。理想的境界可能是在別人的靈魂留下痕跡,這便是愛。或者轉化入一個新的生命,這便是轉世。以上便是《我》書的內容,在書中靈魂便是敘述者,這敘述者「靈魂」脫離出作者的自身存在,並能自由自在地超越時間、地點去敘述事件,「靈魂」能潛入讀者的意識之泉,而同時,也能脫離肉體,客觀地觀察外界。這是全新的文學形式,融入散文、日記體、短篇小說所成為的一種「詩性散文」。
〈時間之臉〉可能是我所知道最現代的一篇,許多珍貴的真實碎片,被編排成一個collage,寫作對作者而言,變成影像的剪接,剪接所有由意識流出並與靈魂聯繫的影像,剪接成一種具有旋律的文學形式,而其中只留下一條如希臘神話中的「紅線」,一個叫阿提安的女人,她為了能夠離開迷宮,一邊前進一邊留下紅線。在〈時間之臉〉中,貫穿全文的紅線是孤獨和質疑,這位「靈魂敘述者」在看似毫不相關的時空短景中,傳達的不祇是悲喜交集的荒謬時刻,還有無窮的詩意。文章中總是不時冒出一個女人,她的狗才剛死去,她問一隻狗死後能去天堂嗎?狗也有靈魂嗎?女人讀著里爾克的詩,關於死亡的詩篇。在文章結束前,女人說,就算有人可以為她和逝去的狗做靈魂溝通,她仍不確定她能在溝通中明瞭狗的意思,因為逐漸地,她已遺忘了狗的吠叫聲。「死亡是存在我們每個人心裡的一粒果實」,里爾克的詩成為〈時間之臉〉的結束語。
〈時間之臉〉有一張驚人的悲傷面孔,這世上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了,唯一剩下的是因平凡生命存在而產生的悲傷及苦楚。如果說作者的創作帶有強烈「失根」的風格,乃是與她過去長年變遷的生活有關,這種說法則過於簡單,不過誰又能想像多年來作者的戲劇導演、作家及駐外特派員的生涯?住過紐約、巴黎、慕尼黑及台北等不同的城市?這本書不祇是作者近十年生活的記錄,不祇是一個個人的剪影,也是現代台灣人孤獨處境的呈現。文中傳達的孤獨、無家以及無條件的憂鬱感,存在世界各個角落,流亡或流浪是一種精神狀態,你不一定必須在國外生活才能感受到孤獨或無家,你很可能在自己的土地上便覺得活得像異鄉人。
誰能肯定陳玉慧是一個真正的人類,她也有可能是一個外星人,以一種非常奇特的觀看方式以及非常大的愛來描述著這時代中的荒涼。作者來到這個我們活著的世界,發現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地球,寫作是她尋求聯繫時所向外界不斷發出的訊息,也成為我們前往這失落之地的導引。
「在記憶中我似乎已有一千年那麼老」,波特萊爾在《惡之華》中的〈Spleen〉那一首中這麼寫著,這些黑色的詩選是獻給人類一千年以來的憂鬱狀態,而一千年以來,幾乎所有西方最重要的精神導師如亞里斯多德、莎士比亞、莫札特等無以計數的人,都深深身處過憂鬱之境,也就是說,若沒有經過那黑色的憂鬱狀態,也許人類至今的許許多多偉大作品便無法完成。「一個悲哀的日子可以像一百年那麼長,如果在人世間果真有地獄的話,那便是人心裡的憂鬱之苦。」四百年前伯頓在他的《憂鬱的解剖》中這麼說,憂鬱有許多名字,如悲傷、煩悶、厭倦、厭世等,有許多德文名字甚至無法翻譯成中文(weltekel、schwermut、weltschmerz,或者像法文的tristesse),有人說,憂鬱是一種令人感到悲傷的幸福,這種幸福可以像美國早逝的詩人濟慈在他的大理石墓誌銘上所說的,「在這裡安息的人,他的名字寫在水上。」當他死於一八二一年時,才二十五歲。
〈我不知道為什麼愛你們〉也是一篇極美的小品,這篇散文是作者在台北國家劇院導演後寫的手記,精鍊簡潔而充滿詩意,描繪導演在首演前的內心世界及舞台後不為人知的「戲劇人生」。一位接工地秀而必須南北奔波的演員,因為過於疲累而小睡片刻,以至於忘了上場;剛剛墮過胎的女演員,中午便趕來彩排,她在排戲時,連手都在傷心地發抖;燈光道具都不符合要求,戲服也做得太緊,然而戲便要開始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來這裡?為什麼我愛你們?也許只是為了證明我的存在?」這段台詞可能是作者悲哀的人生質疑,但是她同時也有幽默的指陳,「上帝是孤獨的,所以祂創造了世界,祂是藝術家。」
受折磨的世界靈魂如果有什麼話語,這本書便是世界之魂的語言。這語言具有神奇的魔力,令人想聽下去,那甜美的憂鬱之聲,噢,我但願擁有一副鰭,讓我能游進那悲傷之海,我的靈魂也感到巨大的餓。
Michael Cornelius
(本序文作者為德國人,作家,現任雜誌編輯,也是本書作者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