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幕末暗殺事件的啟示與真義 林水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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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末》原題為《幕末暗殺史》,從昭和三十八年一月起至十二月止於《ALL讀物》上連載。單行本《幕末》是由〈櫻田門外事變〉及〈怪傑八郎〉、〈花屋町的襲擊〉、〈猿路口的血鬥〉、〈斬冷泉〉、〈祇園舞台〉、〈土佐夜雨〉、〈逃命小五郎〉、〈大難不死〉、〈彰義隊的算盤〉、〈火燒浪華城〉、〈最後的攘夷志士〉十二篇讀立的短篇小說組合而成的。
《幕末》是繼《新選組血豐錄》之後發表的,同時另有以土方歲三為主角的《劍,飛騰吧!》與描繪幕末風雲人物(土反)本龍馬的《龍馬行》。在那一時期司馬遼太郎將焦點集中在幕府末期的變革。
《新選組血風錄》裡有濃厚的子母澤寬《新選組始末記》(子母澤於大正十二、三年深入調查新選組事蹟,遍訪繼新史學者尾佐竹猛、井野邊茂雄、藤井甚太郎等,多方取材始撰成)的影子,到了《劍,飛騰吧!》對新選組的理解、解釋,以及全貌的掌握逐漸有遼太郎個人特殊的味道。
《幕末》可說是上述大作撰寫時的「餘滴」吧!
雖說是「餘滴」卻相當清爽可口。
遼太郎為什麼寫這一部暗殺史?意圖何在?寫法如何?
在《幕末》單行本上,遼太郎說:
「儘管口中常唸『我討厭暗殺』。
可是,這一年來,寫了幾百張稿紙。
暗殺者的定義是「沒有任何暗示,也不發警告,突然襲擊,或者以使用詭計殺害他人者」是最卑劣的人!
這種觀念,可能是向我這樣生逢太平盛世,不必「為天下而死」的讀書人的夢囈吧!
歷史,有時需要靠鮮血寫成。
儘管我們不喜歡;暗殺者,與被凶手擊斃的屍骸都是我們歷史的遺產。
以這種眼光,重新審視發生在幕末的暗殺事件,且以小說方式撰寫。」
日本從萬延元年到慶應三年,短短的七、八年間,留下無數的暗殺記錄。政治上有大改變時,往往出現各種恐怖行動,法國大革命、俄國革命的過程中,也有類似的現象。
恐怖行動的政治改革所產生的直接作用意外地少。恐怖行動主義者無視於公家法律的存在,對社會、政治的矛盾,企圖以身體去修正、改變,因此,才有暗殺的行為產生。當然,暗殺者、被暗殺者,各有其理論;只是,也有其理論處理不了的問題。
司馬遼太郎在《幕末》,不從政治面切入,而是以暗殺者及其事件為中心,將焦點集中在暗殺者與被暗殺者身上,成功地刻畫出動亂期的人物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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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述《幕末》由十二個短篇小說組成,以人物為重點;然而,它究竟有何特色?尤其是在暗殺者身上表現出什麼特殊的性格?
〈櫻田門外事變〉被暗殺的對象是井伊直弼。根據歷史記載,井伊生卒年是一八一五~六○,江戶幕府末期大老,因將軍繼位問題與水戶派對立,主張第十四將軍由紀州藩的慶福繼任;一八五六年私自與五國締約,為了鎮壓反對者掀起安政大獄,株連甚廣。後被水戶派暗殺。
〈櫻田門外事變〉執意暗殺井伊的有兩家人,即有村兄弟與日下部阿靜、松子母女。
有村家大哥俊齋在一次偶然機會認識了西鄉吉兵衛(隆盛)和大久保利通(一藏),三人結成莫逆之交,受薩摩藩前藩主齊杉的影響,立志現身「井伊斬奸」的工作。
日下部伊三次-薩摩藩最有名的尊王攘夷志士,曾出仕水戶藩,安政大獄時被捕死於獄中,
「井伊不亡,國家必垮」--這也可說是伊三次的遺言;未亡人阿靜及其女松子,靠這句話活下去,把弒夫之仇與為國(藩)除害兩者合而為一。半為籠絡,半為報答,阿靜把松子許配給有村三兄弟中的老三治左衛門,就在治左衛門出發暗殺井伊的前一天。
把女兒嫁給毫無生還機會的男子,是犧牲,也是報答。
後來,治左衛門自殺,長兄俊齋娶松子為妻,是另一種「弟終兄及」,松子與治左衛門是否有夫妻之實,也就沒有人追問了。
薩摩藩計畫與水戶藩聯合暗殺井伊,事到臨頭,只剩下有村兄弟兩人,為了顧及薩摩藩的名譽,兄弟兩人抱著必死的決心;水戶藩感於兄弟倆的義氣,也就不計較薩摩藩的失信了。
可以說兩兄弟的義氣挽救了薩摩藩的面子。
義氣,這東西雖有封建、老舊的味道;然而,整個社會義氣蕩然時,也就減少幾分可愛與純真。
《幕末》描述的暗殺者、被暗殺者之間,流動的「義氣」與「武士道」精神,是日本國民的性格。
身為小說家,把歷史上的暗殺事件寫成小說,為了使故事更加精彩可讀,難免添油加醋,但司馬遼太郎仍未完全抹殺、歪曲歷史的真相。
例如對於〈大難不死〉中的聞多(明治維新後改名井上馨),在司馬筆下「聞多和俊輔對女人都沒有什麼品味可言;不過,俊輔多少有選擇,還算是正常人的心態。至於聞多卻是來者不拒,只要是女人就可以。對於女人不講求品味,對於人生志業也不會有所堅持。聞多與俊輔同屬尊王攘夷派,然而當兩人從橫濱出發,抵上海港,目睹全然西化的上海港時,聞多就說:「俊輔啊!雖然國內口口聲聲吵著要攘夷,我可放棄了。你看看這些軍艦,要是他們全攻了過來,也管不了什麼攘夷不攘夷的了。」
〈大難不死〉中的聞多,多次被刺,總是逃過一劫。司馬遼太郎對聞多的評語是:「這個男人或許當初在山讚井町的袖解橋下就該一命嗚呼也說不定。後來,他在維新政府伊藤博文的庇蔭下,歷任顯職,而以貪官污吏的巨魁之名遺臭後世。」
與《大辭林》對井上馨的說明:「一八三五~一九一五,政治家,長州人。通稱聞多。活躍於討幕運動,第一次伊藤內閣時以外相身份致力於條約改正。歷任農相、內相、藏相等。在財政界份量重。」
兩者比較,遼太郎藉小說針砭人物之意圖相當明顯。
又〈逃命小五郎〉中描述的是桂小五郎,毫無武士氣魄,遇難則逃,「一逃再逃,四處奔逃,最後,竟然成了為逃而逃」。無數的武士,棄屍荒野,桂卻存活下來,受到新政府以元勳之名禮遇。因此,遼太郎說:「所謂的元勳,不過是活下來的一群人。至於維新後,充當政治家的桂反而未能施展抱負,或許,能多次死裡逃生,正是桂真正的才能所在吧!」
司馬以「鳥瞰的方法」撰寫歷史小說,仔細蒐集史料,深入研讀,以自己直接的感覺不斷探尋歷史人物的「虛實」,這種態度與傑出的歷史學家相通。《幕末》所描述的各種人物造型,心理與行動,栩栩如生,此外,還可窺見司馬史家的史才、史識、史通!
後記
雖然嘴巴裡一直唸著:「討厭暗殺這種行為。」
可是,這一年下來,也寫完了數百張稿紙。
暗殺者的定義是:沒有任何暗示或警告,突然出手襲擊對方,或是使用詭計置人於死。這樣的人,可說是最卑劣、下流了。
雖然我認為「為了天下人的利益,不得不死」的觀念,在客觀的角度上來看全無根據,但這可能是我這種生逢太平盛世的讀書人,才會有的囈語吧!
有時候,歷史還是靠鮮血染成的。
所以,即使我們不願意,暗殺者與被暗殺的人,都仍是歷史的寶貴遺產。
我希望能從這個立場重新審視幕末的暗殺事件,並嘗試以小說的形式,將它記錄下來。
為什麼說是「小說的形式」呢 ? 因為幕末的暗殺事件,原是迫於當時政治形勢的一種政治現象。所以,書中的主題,再怎麼說都是政治思想本身,而若要寫歷史,自然就得對政治情勢和政治思想有所交代不可,這麼一來,它可能要占去本書大半的篇幅。
若是對歷史不感興趣的讀者,這可要比過時的政治新聞版還要枯燥無味呢!
因此我盡量避免從歷史角度去探討問題,而將重心擺在人物本身以及事件的關係上。既然不是在寫歷史,對於眾說紛紜的事件,筆者也就大膽放手,採用自以為與事實較為接近的說法,加以改寫成小說。
雖然暗殺是歷史畸形的產物,可是,我們卻也可以從它感受到當時「歷史」的沸點究竟有多高。俄國革命黨計畫暗殺俄皇亞歷山大二世時,在整個過程中計畫曾更改了十一次,直到成功,總共長達十五年之久。對於他們的執拗,恐怕是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很難想像的吧!
在這本小說中,並未收錄以殺人著名的岡田以藏和河上彥齋,對於這兩位幕末時期典型的暗殺者,井上友一郎氏、海音寺潮五郎氏以及今東光氏都有詳細精彩的作品問世,我就不再多此一舉了。
寫完這本書時,不禁對暗殺者究竟能為歷史帶來多少貢獻,感到懷疑。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不過,「櫻田門外之變」卻是個例外,它的確發揮了讓歷史向前躍進的作用。這可能也是世界史上難得一見的例外吧!
之後,受其影響而盛行於幕末時期對佐幕人士、開國主義者的暗殺行為,都只能列為二流,而暗殺者的素質,也日趨低下。櫻田門外的暗殺者則懷有崇高的史詩精神,從容赴義的情懷。
可是,隨著二流、三流的衍生,暗殺無形中已經職業化,成了獲取功名、利祿的一種手段而已。
暗殺是絕不受肯定的行為。然而,由於這群暗殺者的存在,使得幕末史上增添一分幽暗中的華麗,卻是不可否認的。
昭和三十八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