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從反抗、重建到台灣主體的真正確立 蔡英文(民主進步黨主席)
戰後,台灣一直作為中國主體之下的客體而存在。政治上,台灣被接收台灣的流亡中華民國政府所統治;人文上,中國則是詮釋台灣意義的依據,台灣無法自我詮釋。在這種宰制下,台灣的主體性被壓抑,人民的自我認同也被扭曲,從而,「台灣」與「中國」的關係就成為二元對立,並在民主化過程中表現為台灣性對抗中國性,或本土性對抗外來性的衝突與緊張。
首次政黨輪替後,「台灣」取得相對的主體性,而許多權威性的民調也都顯示,「台灣人」認同已逐漸成為國家認同新主流。這可說是民進黨執政八年、陳水扁總統任內,台灣政治最巨大、幾乎是革命性的轉變!
受限於中華民國憲法的基本格局,和國家認同變遷帶動的族群緊張,雖然台灣主體意識在民間社會已經有高度的成長,但在政治上仍有待新的解方乃至新的領導性論述。這也就是何以隨著台灣主體性議論的高漲,學界乃至政壇對族群政治的關注也就益為熱切。
在我們過去的本土-民主化論述裡,「被壓抑的台灣性」和「能壓抑的中國性」是一組相互定義的基本概念,也因此,「台灣主體性」就和「去中國化」難以切割。對我們而言,追求自由、真理,就必定要反抗中國體制對台灣人民不公不義的壓迫,以實踐我們的主體。這種反抗敘事的道德性,武裝了我們的精神,也團結了許多個體,不但使手無寸鐵的台灣人民得以打倒威權、創建民主,更使「台灣人」的群體想像和台灣民主共同體的建構成為可能。
但這種關於台灣性與中國性對立的架構,事實上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而不必是先驗的必然。作為政治工作者或社會實踐者,我們自當對時空條件的變遷保持適當的敏感與回應。在民主化之後的台灣,至少在政治和社會領域中,中國性對台灣性的宰制地位已經動搖;而其文化霸權意義上的支配性,也在開放的文化情境中面對競爭或挑戰。則台灣主體性的建立和發展,就不再與反抗中國性的支配必然關聯。
進一步思考,如果我們的意識與行動長久滯留在「反抗」的歷史階段,則反抗與被反抗者之間的關係就成為互相實現的預言,而必然被僵化、固著化。這種關係,就像漢亭頓(Samuel Huntington)式的西方基督文明本位主義和賓拉登(Usama bin Laden)式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相互需要與依存—它們雖不是兩個世界衝突的起點(事實上是衝突之下的產物),但確實具有相互增強的作用。
因此,如何從「反抗的時代」有意識地過渡到「重建的時代」,將會是我們真正能鞏固台灣主體性的關鍵。民主進步黨曾經在2004年以全國黨員代表大會通過《族群多元、國家一體決議文》,具體定義了我們對多元文化憲政民主體制的價值和追求,並表達了對「「外省」」族群歷史經驗的理解、尊重與肯定。這使戰後以來在台灣情境中演化的中國性,得以與台灣性調和甚至整合,而成為一種動態演進的新台灣性想像。這類論述工程值得我們繼續努力開拓之、豐富之。如果在鞏固並深化民主的情境中,「外省」族群對中國性的想像、情感和認同不能被理解、尊重與接納,甚至被負面化、污名化,持續地被當作應與以去除的雜質或干擾,則我們可以想像,「外省」族群將難以在這樣排斥性的台灣性想像中得到安身立命的空間,甚至必須出之以種種的反彈和對抗,從而開啟台灣島上另一段反抗與被反抗的悲壯。其實,這正是首度政黨輪替以來發生在台灣並繼續發展中的不幸故事--民主化竟未許諾我們牛奶與蜜之地,反而帶來團結與衝突的艱困課題,令許多人沮喪。試問,對於不同族群無法一同慶賀的事物,我們豈能視為台灣的勝利?
因此,我認為,重新追索、理解台灣性與中國性的關係,是台灣主體性辯證的必要工作,也是台灣主權建立與維護的內在基礎。對於戰後台灣的中國性,我們必須能夠區別其中必須要被去除的宰制性,和作為多元文化架構下的人文價值。也就是說,在重建的時代,我們必須超越單純的去中國化階段,而回歸到去客體化的原始立場,重新審視台灣性之中的中國性,尤其要正視其本土化經驗。這個任務必須要在不同領域、從各個角度,廣泛檢視發生在台灣土地上的中國性,尤其戰後中華民國體制的質性,與隨帶而來的「外省」族群的離散經驗。
方今台灣各種本土社團紛紛成立並熱衷參與各種政治活動之際,台灣教授協會紮紮實實地舉辦了「中華民國流亡台灣60年暨戰後台灣國際處境」研討會,從國際法、政治學、社會學、歷史學乃至人類學等不同學門、方法,以嚴謹而持平的學術態度,發掘過去一甲子來中華民國體制在台灣土地的印痕,更探討了戰後中國性在台灣的建構及其對台灣性的具體影響、意義與內涵。我認為這將會是啟動一個重大論述新方向的很好起點,對參與這項研討的諸位學者們,我願藉此序表達個人的敬意,並期盼各界可以此論文集為參考座標,展開中國性與台灣性之間更積極的對話與協商,邁向台灣主體性的「重建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