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恩田陸
抓起名為時間的流沙,恩田陸詩意般的迷離、幻想式旋風
文∕余小芳
在日本的文壇中,有位名為恩田陸的女性作家,她受到讀者歡迎且享有盛名,不但在書寫領域展現廣泛而繽紛的想像力,題材亦發展多元,好似信手拈來即可成詩、成歌、成文、成書。
恩田陸出生於一九六四年十月二十五日,本名熊谷奈苗,為宮城縣仙台市人;早年由於父親工作的緣故,居住地時常隨之遷徙,進入高中就讀前已搬家五回。她大學曾參加推理俱樂部的社團,畢業於早稻田大學後,在壽險公司上班直至一九九○年,辭職期間埋首寫作,並於一九九二年從事房地產公司工作。
在恩田陸的書寫歷程中,屢屢獲得獎項的提名,但也總是差個臨門一腳。她結束壽險公司的職業生涯,花費三個禮拜的時間撰寫《第六個小夜子》(六番目的小夜子),該作入圍一九九一年舉辦的第三屆日本幻想小說,不過未能得獎;隔年經由翻修潤稿,終而獲得協辦單位新潮社的青睞而出版。一九九三年,她再度投稿,以《球形季節》(球形的季節)參與第五屆日本幻想小說大獎,但依然與該獎錯身而過,幸好如同前作一般,於隔年取得出版機會。往後陸陸續續發表諸多長篇及短篇作品,以作品獨特的魅力迅速於讀者間建立起口碑,可惜的是,這些作品依舊與文學獎、推理獎無緣。
在恩田陸出道後的十多年,《夜間遠足》(夜的□□□□□)於二○○五年一舉拿下第二十六屆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第二屆書店大獎第一名、《書的雜誌》年度十大最佳小說。《尤金尼亞之謎》(□□□□□)自二○○二年八月起開始連載,期間遇到雜誌休刊而另轉發表園地的曲折,後於二○○五年集結出版,同年該作與《常野物語系列:蒲公英手札》(蒲公英草紙)連續入圍直木獎決選,翌年《尤金尼亞之謎》榮獲第五十九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二○○七年的《中庭殺人事件》(中庭的出來事)則得到第二十屆山本周五郎獎。
雖然不能算是多產作家,但是恩田陸出書的速度十分穩定。有趣的是,自幼是位推理迷,立志成為推理作家的恩田陸,其日後創作卻橫跨懸疑、恐怖、奇幻、青春、科幻、推理、愛情等多重混合領域,有著「被故事之神眷顧的小女兒」的稱號。
她的前兩部作品《第六個小夜子》、《球形季節》同樣將背景設置於校園,以高中學生為小說主角展開敘述,透過幻想、超自然的風格呈現,前者標榜校園傳說,後者是描繪近似都市傳說的恐怖事件。第三本長篇小說《不安的童話》(不安□童話)隱含著輪迴轉世及復仇的概念,是輕飄且迷幻的推理小說。第四本《三月的紅色深淵》(三月□深□紅的淵□)把與書同名的推理小說夢幻逸本為核心,讓四篇作品環繞它而成;此部作品拿到一九九八年的本格推理小說BEST
10第八名、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第九名,確立了恩田陸於文壇的地位,使之日後請辭工作而專心進行創作。另外,她推出《常野物語系列:光之帝國》(光的帝國)的短篇連作集,描寫對象為居住於日本東北常野地區的居民,而每個家族具備著不同超能力,著實展現她驚人的創造能力。
也許可以這麼說吧,恩田陸是一名以「感覺」、「氣味」取勝的作家,而「氣氛」占據相當重要的地位。之所以造成曖昧不明的氛圍,除了被內容拆解、文字重組等敘事方式影響以外,時間和空間的介入亦是令讀者產生特殊情感的主因,而前者盤據甚為重要的位置。
有的作品對於角色和環境之間的共鳴拿捏得恰到好處,而記憶的適時溜入剛好架起名為懷念的碑石,接著複雜情緒組構為壯闊的圖像,底心悸動便排山倒海地襲捲而來。恩田陸有個很大的特色在於不著重描寫單一、特定的人物,卻依然能使人印象深刻,溫文柔和的筆觸讓每個角色的人生靜謐地出現,伴隨前後時間的反覆震盪和事件的置入,化為足以轉換角色性格和人生觀的力量。如《夜間遠足》這部以青春為骨架的小說,雖然過程有著衝突和矛盾,卻也能串起詩意和溫暖。
在一些場景的架空或設定,將角色投入陌生的環境,運用空間的分離產生迷離、不安和恐懼,製造脫離現實的虛幻感也是恩田陸的拿手好戲。如《沉向麥海的果實》(麥的海□沈□果實)裡的三月之國、《黑與褐的幻想》(黑□茶的幻想)內的Y島、《黃昏的百合之骨》(黃昏的百合的骨)中的魔女之家別墅,或者是《戀戀夏天的薔薇》(夏的名殘□的薔薇)的每年一回聚首旅館,它們皆是通過「國度」或「建築物」來區分「結界」,將現實和虛幻隔離。
恩田陸不認為故事能夠完全原創,後人所寫的內容只是在幾項既定的有趣元素上轉換和重置,她主動表示自己的創作受到一些作品的啟迪,而讀者可以依照作者的指點,在不同的作品內找尋著相似的精神及驚奇的轉變。
相較於某些人物、某種事件等故事情節基礎發展和設定,對於小說結尾的處理,恩田陸似乎喜歡留下開放、朦朧的空白給讀者自行填補,有時充滿餘韻,有時產生疑惑,有時也有暖意。
在「懷舊的魔術師」恩田陸輕描淡寫下所施展的魔法裡,彷彿從一部部不同的故事裡抓起名為時間的沙子,許多記憶從指縫間流逝,但恩田陸所保留的便是還逗留在掌心的那些詩情畫意;也是如此,恩田陸的小說才這麼令人難以忘懷、眷戀不捨,於是咀嚼再三、於是久久繚繞不散。
(撰文者為暨南大學推理同好會顧問)
推薦序
去年,我們在馬倫巴
文∕雷路許
男人如是說:我們——我和妳——早已在一年前就已相遇,二人彼此相愛;今天,我為了妳自己定下的約會而回到這裡,然後我要帶妳走。
——《去年在馬倫巴》
記憶是什麼?我們所謂的「記憶」,真的是足以信賴的存在嗎?
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灌輸自己,告訴自己什麼才是真相,然而,我們所察覺到的「真相」,就一定是事實嗎?
從這個對於「記憶」的推論出發,日本文學界的魔幻女王恩田陸,寫下了這本《戀戀夏天的薔薇》。
在這個故事裡,六名來自各方的男女,懷抱著各自的愛恨糾葛,抵達了大雪封閉的旅館中;隨著他們的情感呈現,故事也逐漸為之開展……這樣的情節看似極為老套,然而恩田陸卻用了極其不凡的手法,將老套的「暴風雪山莊」情節改頭換面,成為一部令人耳目為之一新的作品。
在這個故事當中,敘事角度是隨著六個人的主觀視野不停轉換的,每轉換一次視野,就會發生一起不同的案件。然而,每個案件之間卻又有著時序連結;當第一起案件「不成立」的時候,便會出現第二起案件,以下的案件也都依照這個條件而陸續展開。換言之,每一起案件雖是獨立發生,但是彼此間卻又環環相扣,從而構成一個緊密的整體;在前一起案件中的受害人,也將會在下一起案件中「復活」,並從而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種類似於平行世界,故事不斷循環的推理作品,近年在日本也不乏佳作,例如著名的新銳推理作家龍騎士07,就是一位相當善於運用各個章節之間反覆循環的方式來「說故事」的作者。不過,相較於龍騎士使用虛幻的「上位世界」(讀者世界)來貫串「真實」的做法,恩田陸則是乾脆把整個「真實」與「虛幻」的界線給加以模糊化,使得整個故事就像是書中的暟暟白雪一樣,充斥著無法辨別的視野,以及破碎的記憶殘片。
在這片充斥天地的大雪間,貫串全書,擁有最重要地位的,是亞倫.雷奈的電影《去年在馬倫巴》。《去年在馬倫巴》是一部實驗性極強的電影,在整個故事裡,只有三個主要角色:男主角X,女主角A,以及A的丈夫M。X不斷地告訴A,,自己去年在馬倫巴與她相遇的情節,但A卻沒有任何記憶。然而,隨著X不斷地勸說,A開始覺得自己確實曾經跟X相遇;而唯一知道「去年」真相的,卻只有A的丈夫M……整部電影是由四個不同的視野:現在、X的回想(X認定的主觀事實)、A的回想(A所認定的主觀事實),過去(客觀事實∕M的視野)。四個視野在故事裡不斷地交錯,呈現出如同火車軌道般錯綜複雜的情境。X主觀地認定,他正在跟A說話,要帶著A遠走高飛;然而,事實卻有可能是A早已經不在人世,也就是X的「今年」並不存在,只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雜音」。生與死、對於「過去」的證詞,真實與虛幻,全都在這部電影裡交織成迷離難解的幻夢。《戀戀夏天的薔薇》也是如此。每過一個循環就會有一個不同的人死去,然而每一個人的死去,卻又同時揭露出一點不同的「真相」;究竟所謂「過去」的真相是什麼呢?死去的人真的活過來了嗎?做為故事「影之主角」的澤渡三姐妹,喜歡將真實加入謊言中,再加以傳達出去;然而,什麼是謊言?什麼又是真實?當「存在」本身也變成一種不協調的雜音時,到底什麼是確切篤定的事物,就變成了一種難解的謎題。
恩田陸的作品,一向給人某種迷離的奇幻之美;在這本《戀戀夏天的薔薇》中,這種充滿迷霧與朦朧的美感更是發揮到了極致。過去、現在,大雪紛飛的深山,莫名響起的古老時鐘,與彷彿機械般來去而毫無生氣的旅客們,再搭配上《去年在馬倫巴》那獨特而充滿迴圈式的語法,將這整本書構成了一座巨大而絢麗的迷宮。讀者閱讀這本書的時候,不只是單純的在解謎,而是跟隨著故事中的六位主角,踏入由文字所構成的迷霧之中,最後融合為一。要完成這樣的一部作品,如果不是像恩田陸這樣筆法清麗的作家,那是辦不到的;恩田陸以極簡的筆觸,刻畫出每個人物內心的複雜情感,從而讓這整個故事變得立體而生動起來。
去年,我們在馬倫巴。在馬倫巴的黑白世界裡,沒有可以解開事件真相的紅字,有的只是迷離,以及宛若蜘蛛網般無從追溯的複雜因果。馬倫巴既存在又不存在;同樣地,所謂真相也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事物。在讀者面前建構起的記憶拼圖,其實只是每個人眼前所見、心裡所想的一個片斷;究竟何者為真?何者為假?恩田陸並沒有給我們一個明確的解答——事實上,所謂的「解答」也只存在於各位讀者的心裡,就像身處馬倫巴的X所擁有的記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