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沈鑒治
幾個月前忽然收到一位並不相識的邵頌雄先生的電郵,說他曾經看過我寫的有關音樂的書,所以傳來新近寫的一本書《黑白溢彩:荷洛維茲的藝術》,希望我能為他寫一篇序。我下載了這部二百五十多頁的大書,先略為看一下,覺得作者是音樂行家。為了好奇,便在網上搜索了一下,發現作者原來是加拿大多倫多大學一位並非專業音樂的年輕教授,於是不禁有些驚訝了,當時的感想是,這個世界真是藏龍臥虎!接下來我又感到十分好奇,怎麼這樣一個人居然會寫出一本對已經逝世已二十年的鋼琴家荷洛維茲的藝術有如此深入的研究的作品,真的很不尋常。於是,我雖然還沒有好好地看這本書,就此回了一個電郵,一口答應了。
但是當讀畢本書時,我倒有些覺得當初倉促答應寫序,未免有些不自量力,因為我雖然會彈鋼琴,但顯然這位邵教授是彈鋼琴的高手,而這樣一本書我更寫不出來。幸喜荷洛維茲也是我所欽敬的鋼琴家,對他所留下來的錄音也並不陌生,所以在重新聽了家中塵封已久的荷洛維茲的33 轉黑膠唱片和一些晚年的錄像之後,總算重拾舊時的記憶,寫下這篇蕪文,向大家推薦這本書。
倘若你是一個鋼琴音樂的愛好者,那麼這本書將令你愛不釋手,因為邵教授在書中對荷洛維茲的鋼琴演奏作了全面而詳盡的介紹和分析,還加入了他個人的體會和意見,你可以一面聽荷洛維茲的錄音,一面對照作者的評介,必然可以增加你對鋼琴的迷戀。如果你只是一個偶然聽聽鋼琴音樂的人,看了這本書也一定會想進一步了解鋼琴音樂,並且對音樂滋生出更大的愛好。即使你對音樂和鋼琴的興趣不過爾爾,這本書仍舊可以當作益智讀物來閱讀,而我相信當你看完全書後,將會對鋼琴音樂產生一種求知慾,會去買幾張荷洛維茲的CD來欣賞,又或會買一些別的音樂CD回家聆聽,甚至還會去購買音樂會的入場券而逐漸成為一個喜歡音樂的人,從而通過音樂,享受一個奇妙的生活境界。
二十世紀鋼琴家輩出,但大部份已經謝世。他們之中有普遍受到稱頌的,也有引起不少爭議的。說實在的,音樂評論家們對荷洛維茲的演奏風格可能是爭議較多的,因為他的演奏被認為過份炫耀技巧,從而使他成為一般聽眾的崇拜偶像。此外,據我個人的經驗,不少鋼琴教師會把魯賓斯坦 (Arthur Rubinstein)
彈奏的蕭邦樂曲的錄音介紹給學生聽,卻不鼓勵學生模仿荷洛維茲,因為他有時候並不忠實於原譜。有一位年長的朋友就曾對我說,荷洛維茲的貝多芬是「亂彈琴」!當然,也有朋友對荷洛維茲極為佩服。我覺得,你對任何一位指揮或者演奏家是否喜歡,不必因別人的意見或褒貶而人云亦云,而應該憑自己的欣賞力來衡量。譬如說,以蕭邦的樂曲而論,我很喜歡魯賓斯坦和柯爾托 (Alfred
Cortot),還認為他們是學習的好榜樣;然而,每當我聽了荷洛維茲所彈奏的蕭邦《g小調敘事曲》(Ballad in G minor, Op.23) (有好幾個錄音)和《降b小調瑪祖卡舞曲》(Mazurka in B minor, Op.33 No.4)
之後,必然會感到十分震撼,因為他的那一份神采可以令人有觸電的感覺,沒有辦法學,只能嘆息。我個人對荷洛維茲彈奏的許多樂曲,只能以鬼斧神工來形容。還有,你聽過他彈舒曼的《觸技曲》(Toccata, Op.7) 的錄音嗎?我幼年時候就聽他1934 年錄音的78 轉唱片,當時不知天高地厚,希望自己長大了也會彈得這樣好;後來在二十多歲時買了一張新發行的荷洛維茲33
轉唱片來重溫舊夢,卻被他那種猶如狂風暴雨的勁力唬倒了,使我在崇拜之餘,還覺得非常沮喪,「我幹嗎還練琴呢?再苦練也永遠達不到荷洛維茲百分之一的水平!」
荷洛維茲不可學,不但是因為他的技術超人,還因為同一首樂曲,他每次彈的都不一樣。不過,荷洛維茲卻人人應該聽,也人人應該欣賞,原因之一是他不同於某些著名的鋼琴家那樣,每次彈奏都是一個樣子,決沒有和上一次有所變化,更絕對沒有錯音,然而,那豈非把音樂機械化,只有技術,沒有藝術了嗎?所以,盡管荷洛維茲的錄音對同一首樂曲的詮釋不盡相同,而且現場演奏還偶有錯失,但卻無一不令人感受到他那一份聚精會神的至誠以及真摯的熱情。而本書正是幫助你體會和欣賞他的這種品質的伴侶。
有關荷洛維茲的個人資料、成功過程、演奏風格、錄音分析、藝術評介等等,散見於不少外文書籍,中文出版物涉及這位鋼琴家的也不在少數,但是還沒有一本資料完整、評論客觀、立論公正的中文書。邵教授基於本身對音樂的愛好和修養,投入了許多時間和心血,在博覽群書、廣聆錄音之後,寫出了這本內容豐富、剖析精確、筆觸生動、深入淺出的書,的確是所有音樂愛好者都會愛讀的一本書。不!我應當說,這是任何人都會愛看的好書!
2009 年4 月於美國加州
序二
用中文寫的最好看的音樂書
黃牧 (古鎮煌)
我和邵頌雄先生的結識,是因為他請我給這本書寫一篇序。謝謝他經過一番波折,才經中文大學出版社找到我。任何人請我為一本寫荷洛維茲的書寫序,我都會樂於從命,可是當我讀完邵先生這本書的原稿後,我認為我能為此書寫序文,是我寫音樂文章幾十年來的殊榮。
簡單的說,這本書不但是我看過的絕對最好看的用中文寫的音樂書,也可能是最好看的一本寫荷洛維茲的專書。我沒有忘記如 Harold Schonberg
等的珠玉在前。西方寫荷洛維茲的文字太多了,但像邵先生寫這本書所下的工夫,做了驚人的資料搜集,我相信不但在中文音樂寫作中應屬絕無僅有,即使在英文寫作中也可說難得一見。後來知道邵先生在大學任教,我想也許這正是這本書的資料考證之所以如此豐富,堪稱達到學術著作的要求的一個原因。我收到書稿後卷不釋手。
只因為我的痴長,邵先生說我寫音樂對他有啟蒙作用。我很感動之餘,慚愧的是我自己雖出版了七本音樂書,卻從來沒有像他寫這本書搜集資料下的工夫。我和他的共同點,這也和當今許多鋼琴家,從Argerich 到 Pletnev
到郎朗都一樣,視荷洛維茲為最崇敬的偶像。我知道許多荷洛維茲的軼事,但邵先生知道的似乎比我還要多,尤其是自大師作古後,傳出來的軼事仍然不絕。邵先生這本書的出現,正好填補了我自已腦海裡自 Schonberg 的大作以來的空缺。
後來最近有機會和邵先生在香港見面,我們也交換了很多關於荷洛維茲的藝術的意見。有趣的是,我們用心研聽同一張荷洛維茲的唱片,可以從不同的角度殊途同歸,這才是聽樂的樂趣的最高境界。難得遇上知音,我們可以關起門來討論荷洛維茲幾個通宵而話題不絕。近年我雖淪為餐廳的老闆,有趣的是我開的餐廳竟然整天播送古典音樂,並且展示了荷洛維茲的巨幅海報,還有大師親筆簽名的照片。話說遠了,要點是,之所以我能保「樂迷」的赤子之心,也只是衝著像荷洛維茲這樣的巨匠而已。世界上有的是出色的鋼琴家,可是只有一個
Horowitz (和也許小提琴家中的 Heifetz),才是無可比擬的!
我毫無保留地推薦讀者買這本書。我自己就是這本書最忠實的讀者。
2009 年7 月10 日於西安
自序
頻年以來,筆者埋首於學術方面的研究與寫作,這本普及性的小書,乃於工作以外的一個新嘗試。
本書得以出版,首先需要感謝黃牧先生及詹德隆先生向出版社推薦。寫作本書時,雖有考慮到不同層面的讀者而盡量少作專門的技術分析,但並未有作任何市場的考慮。黃牧先生亦憂心以此書題材之狹,能說服出版社將之出版印行,實非易事。牛津大學出版社的編輯林道群先生讀過本書初稿後,亦坦言此書難有銷量,卻不嫌棄而同意出版,誠屬難得。
雖然此書並非學術著作,亦未經同行審批 (peer review),但筆者分別邀請了黃牧先生與沈鑒治教授為本書寫序,即有冒昧向這兩位前輩請教之意。實際上,他們兩位於賜序之餘,亦提供了不少寶貴意見,對於拙著中的錯漏處也不吝指出。
其中,沈教授特別批評他所讀此書的第一稿中,筆者不時用上的「演繹」一詞, 其實並非英語中interpretation 或 performance 之意。若翻查辭書,「演繹」的原來用法,乃指依原理而推演結論,是故相對的英文當是
deduction。然近二三十年,此詞已被廣泛用作「詮釋」或「演出」解。其他認為此番指正過於咬文嚼字者,或會辯說語言從來都是鮮活生動、不斷在發展變化,是故辭彙的意義亦隨時可有變異。但既然可以減少文字運用的混亂,筆者也樂於接受沈教授的批評,把全書的「演繹」用語都刪去,而改以更適當的詞彙。
沈教授的序文中,提到許多鋼琴老師為學生推薦蕭邦作品的錄音時,都喜魯賓斯坦而惡荷洛維茲,這其實反映了不少音樂教師都以魯賓斯坦彈奏的蕭邦為正宗。可是,好幾位蕭邦的徒孫都有留下了他們演奏蕭邦作品的錄音,其中包括羅森堂 (Moriz Rosenthal)、米歌洛維斯基 (Aleksander Michalowski)、卡扎爾斯基 (Raoul Koczalski)、柯爾托
(Alfred Cortot) 及瑪姬列達.隆(Marguerite Long)
等。由聆聽這些經典錄音,不難體會到魯賓斯坦對於蕭邦音樂的貢獻,是他開展了現代詮釋蕭邦的新理念,而非繼承了所謂正宗演奏蕭邦的模式。魯賓斯坦手下的蕭邦,固然饒富優美而高雅的詩意、剛健而動人的韻律感,但對學人來說,亦只能以之作為一種啟發,不能對之模仿,更不應視之為唯一的標準。學人模仿魯賓斯坦,絕不比模仿荷洛維茲來得高明。近代學習音樂的環境,令不少學人偏重於模仿多於建立自己獨特的見解與風格、著眼於音符多於發掘樂譜背後的音樂。本書的部份篇幅,剛巧即針對此現象而發。
至於黃牧先生,以筆名「古鎮煌」所寫的一系列有關收藏、美食、投資等文字,讀者甚眾,家母正是其中之一,而筆者則較偏看他以本名發表的樂評。今夏,筆者連同多倫多大學的幾位教授,到香港大學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學術交流課程,期間適逢黃先生亦在港,便有機會與他會面。初會黃牧先生,感覺一如讀其文字,爽朗而健談、閱歷豐富而興趣廣泛。聽他娓娓道來古典樂壇的古今逸事,真的有如沐春風之感。黃先生說他的文字對筆者能進入古典音樂的堂奧,有啟蒙之用,所言極是。筆者少時所讀的音樂書籍,最先的是邵義強《獨奏曲淺釋》等介紹古典音樂的基礎書籍,然後便是黃牧與鄭延益評論演奏家與作曲家作品特色的專欄。
由讀兩位前輩的專欄文章開始,筆者才陸續接觸到香港其他樂評家的文字,以及歐美樂評家 (如 Neville Cardus、Harold C. Schonberg、Tim Page等) 的論著。筆者本來亦希望能持此書稿向鄭延益先生請益,但從鄭老的學生處得悉他身體抱恙,不宜費神寫作,原來計劃要寫的一本專論小提琴音色的著作,也得暫時擱置,誠為可惜。
黃先生誇許本書為最好看的中文音樂書,不啻令筆者汗顏。若論文筆的生動、對古典音樂的深刻認識,筆者自問都難與諸位前輩相比。至若本書引用的資料,其實許多都只是筆者日常的消閒讀物,不過於撰寫本書的部份章節時,倒也真的認真作過一些期刊文章或報紙樂評等各種資料的蒐集,而荷洛維茲於不同時期所留下的錄音,也因為本書的寫作而反覆細聽了好幾遍。
筆者少時便受家母熏陶,對於她鍾愛的蕭邦、莫扎特、拉赫曼尼諾夫、貝多芬等音樂作品,以及《三國演義》、《古文觀止》、《基度山恩仇記》等中外文學經典,自小即耳熟能詳。至稍長時,她又常帶筆者逛書店與唱片店。還記得所買的第一張 CD,是魯賓斯坦的蕭邦專輯。這些兒時情景的點點滴滴,匯聚起來,猶如汪洋,是即家慈培養筆者的心血。
約二十多年前,家母送了一盒荷洛維茲在莫斯科演奏的錄影帶給我。對筆者而言,這可說是十分奇妙的一份禮物。打從影帶在電視上播放的那一刻開始,筆者便被螢光幕上的老翁深深地吸引著。其後對魯賓斯坦、舒納堡、卡薩斯、克萊斯勒等演奏家的熱愛,或多或少都是源自這盒荷洛維茲影帶中所呈現的奇妙音樂境界。
去年二月份,與家人往遊維也納的途中,忽然起念想寫一本有關荷洛維茲的書。此書的寫作,也是一點一滴積成的。書中大部份文章,都寫於深夜,往往是完成當天的工作後,才開始花一兩小時來撰作。期間又要到外地出席好幾個學術會議,本書進度便一拖再拖。原來預計半年寫好,最後竟然寫足一年。
二十年下來,筆者對荷洛維茲藝術的熱情,可說有增無減。荷洛維茲的莫斯科演奏會,既然對筆者意義重大,本書的開首也就以此演奏會為序幕。這本書既是對荷洛維茲的一番致敬,亦是呈獻給家慈的一份禮物。
本書以《黑白溢彩》為題,有兩重意思:狹義而言,「黑白」當然是指鋼琴上的八十八個黑白琴鍵,而「溢彩」則表示荷洛維茲的藝術特質,以超卓技巧營造層次豐富的音色,幻化出色彩斑斕的音樂造境;廣義而言,「黑白」泛指一切表演藝術所依的文本,例如音樂演奏家所依的樂譜、導演與演員所依的劇本等,而「溢彩」則用以比喻為偉大演藝家通過這些文本所綻放出藝術境界的異彩。
寫作本書時,筆者盡量做到由淺入深,抑且深入淺出。對於年輕的讀者,筆者希望以荷洛維茲為橋樑,為他們介紹欣賞古典音樂的微妙處;對於荷洛維茲的樂迷,則更希望能以文會友。
二○○九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