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東京灣邊上。
東京以前叫江戶,但東京灣不大叫江戶灣。這片海在江戶城(今皇城)腳下,就叫江戶前的海。從江戶前的海裡打的魚叫江戶前的魚,料理成美味,叫作江戶前料理。東京的大街小巷,到處可見江戶前招牌。江戶前三大料理:握壽司、烤鰻魚、炸天麩羅,起先都屬於庶民快餐,江戶年間是出攤叫賣的,而今成為日本代表性餚饌。握壽司本來興起於江戶,只見廚師手指麻利地抓起「舍利」
(加了醋、鹽以及糖的米飯)握成型,蓋上生魚片甚麼的,兩相結合,便遞到客人面前,倘若動作誇張點,就如同音樂指揮了。江戶前壽司很珍重「小鰭」,甚而與金槍魚並舉為橫綱;這種小魚腹白背青,有幾排黑點,需要用醋、鹽淺漬一兩晚,好吃不好吃,最能夠看出廚師的技藝,因為一般魚任其天然滋味,而「小鰭」跟「舍利」一樣,是必須加工的。
「江戶前」,最初是指從江戶城左近的河海裡捕撈的鰻魚,而遠從利根川運來的鰻魚沒人氣。江戶前鰻魚肥,東京烤鰻魚就比關西多一道工序──蒸,蒸掉些油脂。現今烤鰻魚大都是養殖的,「江戶前」已徒有其名,這三個字主要是誘惑傳統與新鮮的感覺罷。
絮叨「江戶前料理」,與我索居於此地並無關涉,雖然三樣都愛吃。東京灣被東京都、神奈川縣和千葉縣三面圍繞,寒舍所在的浦安是千葉縣地界,處於灣盡頭。傳說有一位開天闢地的神給日本起名子,就叫作浦安之國。當年一下子看中,只因它遠離車道,不聞輪胎喧,卻不料窗前一條河,雖然漁村都夷為平地,平地起高樓,但河裡仍殘存漁船,一大早出海,呼嘯而過。更沒想到天上有飛機,朗朗夜空,能辨出一個個透亮的舷窗。更稀奇的是,常見好幾架飛機同時在天上飛,由遠而近,由近而遠。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需要有一點阿Q精神,就當是浦安一景罷,即所謂「風物詩」。
千葉縣成田市有成田國際機場,但這裡望見的飛機是東京都內的羽田機場起起落落的。羽田機場的正式名稱是東京國際機場,自1978年成田機場──新東京國際空港啟用,原則上成田飛海外,羽田飛國內。不久前民主黨上台執政,主管國土交通的部長揚言把羽田機場打造成國際樞紐化機場,以改變簡直把韓國仁川機場當作日本樞紐化機場的現狀。軒然起大波,與成田機場利害攸關的地方勢力聯手抗議,於是話又改成了「一體活用」。日本要「觀光立國」,很需要有一個便利的機場,但不少國民出遊世界各地,跑到仁川起飛,圖的是便宜,這便宜只怕日本就難以做到。
從天上收回眼光,還是看眼下的河,它是叫境川。海漲潮時河水往上流,退潮時往下流,我這個從大陸來的人滿腦子一江春水向東流,糊塗了好些時候。東方紅,太陽從太平洋上升起,日本也枉叫了日本。河裡時有魚跳出來,身子打挺,銀光一閃又跌入水中,確然有玉尺之感。兩岸多釣徒,釣一種小魚,叫蝦虎魚,小如蝦,虎頭虎腦,說是拿回家裡做天麩羅。蝦虎魚種類繁多,已發現兩千多,當今天皇即從事分類研究,還有以他的名諱「明仁」命名的新種。
春回水暖,人們下到河裡撈蛤仔。不遠處還有一大片泥灘淺海,舊江戶川挾來泥沙在入海口積成的,叫三番瀨,盛產江戶前紫菜、蛤仔等。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各地高揚精衛道,轟轟烈烈地造地,較容易填埋的三番瀨更不能倖免。後來市民覺悟了保護自然,還選了主張將填海計畫變成廢紙的人當知縣,終於救下了部分三番瀨。附近有皇家鴨場,專供皇族達官打野鴨子遊樂,當然是禁地。
千葉縣富津岬與神奈川縣觀音崎隔海相對,構成關口,江戶時代曾設置砲台,把守東京灣(內灣)。發展是硬道理,東京灣沿岸鋼鐵廠、化工廠接踵而起,櫛比相連,西有京濱工業地帶,東有京葉工業地帶。世界超大級的新日鐵君津煉鐵廠座落在東岸,山崎豐子的小說《大地之子》《華麗家族》改編為電視劇,都曾在這裡攝制。駕車奔馳,從富津岬到觀音崎,一灣海水幾乎被鋼筋混凝土團團圍住,沒有幾處像台場那樣能賞玩海景的地方。吉田修一的小說《東京灣景》裡,男主人公高中畢業,從地方來到東京,找工作頭一回去品川碼頭,陷入錯覺,彷彿自己的身體走著走著漸漸縮小了。在寬闊的灣岸道路上,拖車上裝載集裝箱的汽車轟鳴著奔馳,路上不見人影,只林立著巨大的倉庫。譬如倉庫前孤零零站立的可樂自動販賣機,彷彿這裡也做淂比標準大。是混進了巨人國,還是自己變成了小人呢
近年出現一群「工廠萌」,大概就喜歡這種被巨大壓倒、甚而壓出自己的渺小來的感覺。煤煙蔽空,污水橫流,人們嗷嗷地回歸自然,而歷史螺旋式發展,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君津煉鐵廠變成「綠色與太陽的煉鐵廠」,企業文化不侷限於企業之內,與居民共建地域文化,人們又回歸城區。迷工廠景觀,基本是遙望,從煙囪、管道、儲罐看出「構造美」以及「廢墟美」,雄偉而獨特。我卻喜歡走進街巷,看大敞四開的工廠、作坊,能看見人。
恐怖小說家鈴木光司被他那當文藝評論家的老同學福田和也貶淂一錢不值,他寫過千里眼,若真有這樣的眼光縱貫東京灣,站在浦安海濱南望,能望見富津岬或觀音崎。那裡通渡船,可擺渡汽車,東西往來只須半個多小時。如果說這條航線是東京灣的項圈,那麼,從神奈川縣川崎市到千葉縣木更津市的高速路就是一條腰帶。全長十五公里,大約十公里隧道,五公里橋樑,連接其間的人工島「海螢」很好玩,假日裡人滿為患,也為樂。挖掘海底隧道的刃片被樹為紀念碑,遙望像一瓣柑橘,其巨大也足以震撼「工廠萌」。
京濱工業地帶和京葉工業地帶在浦安一帶斷開,這裡有迪斯尼樂園,相鄰是東京都的葛西臨海公園。背對東京灣,夕陽西下,富士山漸漸在天際浮現一個黑影。此刻在大陸,天還亮著。太陽升淂早,落得也早。來日本廿余年,至今仍然是旅居的心情,但想到「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那就住在哪裡都一樣。日本的旅遊傳統帶有宗教性,當初建鐵路不少就是為朝山拜廟,如京成線,本來是為了東京人前往成田山朝拜,後來又通到機場。對故鄉與文化天然眷戀,中國人到哪裡都難以融入當地環境中,夢魂縈繞於過去,時而看日本不是日本,時而看日本還是日本。走累了腿,看累了眼,酒可以給一段行旅打上完美的句號──掀帘鑽進小酒館,赫然一聲「您來啦」。
二○○九年十一月九日
高洲酒徒記於浦安市高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