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閱讀松本清張
林景淵
松本清張,一九○九年出生,一九九二年去世。
在日本,有許多松本清張迷;在台灣似乎也有不少讀者;松本去世以後依然如此。
作家松本清張一生經歷許多波折。從少年時代開始,青年時期以至四十四歲前後,長期過著辛酸的日子。
家裡貧窮,父親沒有固定職業;明治維新以後,日本學校教育已十分普及,松本清張只能在小學高等科(初中前期)畢業,接下來就要工作養活自己。
松本清張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老家北九州一家電器公司充當工友,幹不到三年就因公司倒閉而失業。十九歲那一年,由於母親的堅持而進入一家印刷廠當學徒,從此在印刷廠工作了九年。二十七歲結婚,婚後一年離開印刷廠,擔任「朝日新聞社」九州分公司的約聘人員,從事廣告相關業務,六年後才成為正式職員。一九四三年(三十四歲)十月,由於戰況趨於激烈,松本清張被徵召入伍,不久被派遣至朝鮮半島參戰,擔任衛生兵。一九四五年十月,因戰爭結束而返回九州,並幸運地復職回到報社。由於家中連續多了三個小男孩,生活負擔沉重,松本清張不得不利用下班時間仲介買賣掃把。一九五○年十二月,小說〈西鄉紙幣〉得了《週日朝日》徵文比賽的第三名,自幼喜好文學的松本清張初試啼聲時己四十一歲。家境的困頓,使松本清張忙於柴米油鹽,大志難伸。
可是,正如台語俗諺「大隻雞慢啼」,四十歲以後才正式登上文壇的松本清張,在一九五一年,作品〈西鄉紙幣〉成為「直木獎」後補,一九五三年獲得「芥川獎」。從此,松本清張爆發性的寫下無數精采作品。作家森田誠一統計過松本清張四十歲以後的寫作生活,認為松本每餐的吃飯時間只花一分二十秒,上廁所則只花十幾秒。(《太陽》,一四一期)
回憶起困頓中的執筆活動,松本清張如此描述著:「〈某「小倉日記」傳〉草稿撰寫時期正逢盛夏,我家住在兵工廠宿舍,共有三個房間分別是六、四點五以及三個榻榻米大小。妻子和四個小孩睡在隔室的蚊帳裡;另一室是老父母的房間。我揮著一把圓扇子,邊打蚊子,邊寫稿。偶而跑到昏黑的廚房裡去喝水。」(《半生記》)
四十年後,建立起自己的文學王國以後,松本清張已經充滿了自信,也奠定了文壇地位。某次,接受《產經新聞》記者訪問時,回答自己的生活步調:「我跟你們這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大不相同。別問我幾點就寢、幾點起床一類無聊的問題!」作家也清楚的指出:「我個人不和其他作家交往,一切只在乎我自己。」(一九九二年八月六日《產經新聞》)
沒有人能夠理解四十歲以前的空白,何以變成四十歲以後的百花齊放般的絢爛!作家松本清張的成就令人感到訝異!
從第一本歷史小說《西鄉紙幣》開始,松本清張寫了不少歷史小說;《無宿人別帳》、《佐渡流人行》、《天保圖祿》、《私說、日本合戰談》、《西海道談綺》、甚至還有學術氣氛濃厚的《日本黑霧》、《現代官僚論》、《昭和史發掘》、《古代史疑》、《清張通史》。
在一般創作方面,松本清張的深入耕耘也有相對的收獲。一九五二年創作了《某「小倉日記」傳》以來,不斷有新作品發表,甚至一年中有好幾部作品付梓。《斷碑》、《黑地之繪》(新雨出版)、《波之塔》(新雨出版)、《深層海流》、《象徵之設計》、《絢爛流離》、《獸徑》、《岸田劉生晚景》、《砂漠之□》、《首相官邸》、《小說、東京審判》、《風之氣息》、《日本改造法案》、《空之城》、《眩人》、《迷走地圖》、《兩像、森鷗外》、《草之徑》。
在推理小說方面從質和量加以評價,絕對不輸於專業推理小說作家。自一九九五年發表〈埋伏〉(收錄於《埋伏》中,新雨出版)起,不斷出精彩創作:《點與線》、《眼之壁》、《零的焦點》、〈天城山奇案〉(收錄在《黑色畫集2》中,新雨出版)、《霧之旗》、《砂之器》、《球形荒野》、《影之車》(新雨出版)、《D之複合》(新雨出版)、《中央流沙》(新雨出版)、《黑色樣式》、《火之路》、《黑色圖說》、《黑色線刻畫》、《禁忌連歌》、《霧之會議》等......。
四十年的創作,當你前往北九州市「松本清張紀念館」親眼看到松本清張著作第一版的封面全部呈現在眼前時,必定會自內心發出讚嘆和敬佩:偉大的作家──松本清張。
這背後,一生中沒有比較像樣職務的父親對松本清張還是產生影響的,不得志的父親,在冬天夜晚,手棒《太閣記》(豐臣秀吉傳)等小說唸給他聽,不僅引起對文學的興趣,也使松本清張擁有小小的幸福感。十五歲,有了一份工作以後,讀遍「春洋堂」、「新潮社」等文學書籍,特別是芥川龍之介的作品,絕不遺漏。
思維格局極大的松本清張,四十歲以後正式進入專業寫作,為了彌補過去的不足,開始大量閱讀資料、史料。日本神保町,「一誠堂書店」(舊書店)一位經理說,松本清張往往一天之中打好幾次電話找書。在沒有手機的那個年代,出差時也輾轉打來電話。當然,松本清張早已跑遍日本全國各地;外國方面,包含歐洲各國,美國、加拿大、阿拉斯加、中東各國、印度,以及包括北韓在內的亞洲各國,松本清張都設法親眼目睹、親自體驗。例如《沙漠之□》撰寫期間跑遍埃及、黎巴嫩、敘利亞;而《霧之會議》更涉及英國、法國、摩洛哥、義大利、瑞士等國。
松本清張文學的價值,當然不單純只是作品數量的龐大而已。
最先出現文壇的《西鄉紙幣》,以「叛軍」西鄉隆盛發行的鈔票做為象徵意義,深入探討入日本社會現狀及發展。簡單的說,松本清張的作品一開始便建立了自己的風格;也許,他累積起來豐富無比的社會經驗成為創作的養分。
在推理小說方面,改編成電影的《砂之器》,與原作情節顯然有些出入。然而,松本清張依然藉由不同形式而切入社會問題。換句話說,不論歷史小說、推理小說,松本清張的原點是一致的。
對日本讀者而言,作家松本清張觀察下的森鷗外、菊池寬、岸田劉生這些近代人物,呈現了另一番面貌。甚至從「昭和史」和古代史,松本清張也充分發揮其獨特又具有指針般效果的文學教材,留下了「無與倫比的金字塔」(有馬學)。
最近出版的《清張.戰鬥作家》(藤井淑禎)認為松本清張繼承了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菊池寬的寫作技巧,又不斷挑戰純文學「私小說」領域,因此而建構起松本文學的豐富領域。
作家松本清張在青年時代曾因為窮困而考慮自殺,也想一個人離家出走:
「我想逃脫背負家庭(父母)責任的狀態。那時候,父親也好、母親也好,幾乎都依賴著我;因此我變成被束縛著、動彈不得。我真想逃離不能自由呼吸的困境。」(一九六二年四月《婦人公論》,人生特集)
檢視松本清張留下的龐大無比的作品,足以證明困頓時代裡,他儲存的智慧和能量,是多麼可觀。吾人閱讀松本清張文學作品時,或許更值得參考,思考。
本文作者簡介
林景淵
早稻田大學畢業,筑波大學碩士,浙江大學博士。著有《讀書物語》,譯有:《知識誕生的奧秘》。目前在《明道文藝》連載〈日本經典文學家傳記〉。
推薦序
作為活過的證據,只把愛留下
心戒
(身不由己的人生就好比在走鋼索 以為有所選擇實際是被迫選擇的障眼法
中島美雪〈只把愛留下〉)
不是每一次的轉身,都能讓人相識、相逢,在匆促擦肩的世界裡停住腳步。更不是每一次的偶遇,都能在恰巧的時間,由緣分促成了愛情。但在艮苦冰涼的塵世裡,我們總希望能導一齣華麗的邂逅,在不太快不太慢的剎那,剛剛好趕上愛情的腳步。
邂逅相逢,情懷雅合,全似深熟。
對今年春天剛從司法研修所畢業,正式成為檢察官的青年小野木喬夫而言,與結城賴子的邂逅,緣分就真的不止是偶然巧遇的程度了。
為了難得至東京表演的莫斯科藝術劇團,小野木喬夫早於一週前便購好了票。未料第一幕才剛結束,鄰座身著黑色洋裝的優雅婦人,卻侷促不安地躁動起來。原以為不過又是一名花錢買氣質的暴發戶,怎知小野木定睛一瞧,竟發現婦人屈體前傾,盜著冷汗,緊咬手帕強忍著極端的痛苦,深怕出聲吵到看戲的觀眾。就在所有人聚精會神的闃靜間,小野木毅然決然地從座位上立起,領著婦人穿過人群往劇場醫務室去。就這樣,命運的兩人相遇了。
對小野木而言,除了品味出眾的打扮與教養有禮的應對外,從未言明出身、家世,甚至連名字是真是假都不得而知的賴子,完全攫住他的目光。然而,依照賴子的年紀及消費習慣,小野木亦察覺了她背後隱約存在著男人的模糊身影,這會是賴子連住所在哪都不讓小野木知情、每次約會見面都任由賴子決定的緣故嗎?但賴子身上散發的神秘氣息、聰慧果決的態度,卻深深吸引著小野木,令其不可抑地逐步加深愛意。隨著兩人相處的時間增加,賴子也漸漸表露其對小野木的濃烈情感。但橫亙在兩人間的陰影、賴子亟欲隱藏的秘密,卻在某次出遊的颱風夜裡顯現出清晰的身形。更糟糕的是,這無法跨越的橫溝,竟硬生生地將賴子從小野木的身邊扯離,擺置於身為檢察官的小野木喬夫最為憎惡的、屬於社會腐敗的犯罪端……兩人不見容於世的戀情,真有找到出口的一天嗎?
《波之塔》原刊於光文社週刊雜誌《女性自身》,連載時間長達一年(一九五九年五月至一九六○年六月)。連載結束後立即以長篇形式發行小說,搭配由津川雅彥與有馬稻子主演的同名電影,淒美的結局更讓富士山麓的青木原樹海,瞬間成了全國皆知的地標所在。即便日後不斷有推理作家以樹海做為小說舞台(如(魚占)川哲也的〈人之所謂殉情〉(收錄於《碑文谷事件》,新雨出版社),或是折原一的《異人們的館》等等),《波之塔》淒清委婉、動人心魄的悲戀色彩,更讓這部屬於清張的異色小說,在五十年內高達七次改編為電視劇,幾乎每個世代的日本人,都曾為《波之塔》感人心曲的情感拉扯,慨嘆墮淚。
然而,習於將「社會派」與松本清張劃上等號的讀者,初讀《波之塔》,必然有著濃厚的疑惑:這是推理小說?社會風俗小說?還是說,這是不折不扣的戀愛小說?
貪污與不倫外遇誠然是小說的兩大焦點,但或許是在以女性為主要閱讀者的雜誌上進行連載,松本清張並未選擇以犀利快筆狠刀剖析這兩個容易被放大批判的題材,甚至連絲毫官能而肉欲的外遇描寫都不得見。相反地,他以婉約柔韌的筆觸,透過敘事者的視角轉換、對話與場景間的巧妙對位,妙筆捕捉戀愛中男女幽微縈紆的心境變化。
對於喜愛松本清張的讀者來說,即便是以戀愛小說之姿展現在讀者面前,《波之塔》依舊有著清張在寫作上的獨特標記。松本清張的作品裡,無論是販夫走卒抑或是達官貴人,「悲劇」幾乎是洗去清張小說裡的通俗元素後,閃耀著純粹動人光輝的真珠,而「人與社會」則是構成如此悲劇的核心要素。在松本清張的小說中,讀者經常可見的是,一旦沾染了犯罪的氣息,無論當事者再怎麼努力、執著,如《黑革記事本》裡的原口元子一樣機關算盡也好,或如《波之塔》裡的小野木喬夫一般痴心守候也罷,命運總會在最後違背當事者的想望,回過頭來將之推向不可反逆、沒有出口的困境。
而《波之塔》迷人之處即在於此。雖有著戀愛小說經典的設計——立場對立的男女,不被祝福的戀情,甚至是橫亙在兩人間無法跨越的阻礙——清張並未忘記他擅長且獨特的社會觀察。《波之塔》裡的戀人雖身處對立的立場,但清張並未賦予兩人出身、財富、階級或個性這類與生俱來的差異,他反而選擇在戀愛中剖視出一道獨特的切口,從戀人躊躇猶豫的心底忽微漏洩而出的,是兩人各自對立的「社會立場」。戀愛或許只是專屬於兩人間的情感羈絆,但人終究得活在現實社會環境中,當小野木喬夫以檢察官的身份踏進結城賴子家中的瞬間,相戀的兩人便清楚地知道了,他們最終都得為這段不倫之戀付出代價,而催收帳款的,則是以群體意識所組成的社會。
作為賴子丈夫的結城庸雄,則在《波之塔》裡被簡化為社會弊病的象徵。儘管時值日本戰後國內經濟飛越復甦的岩戶景氣年代(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一年),松本清張並未在貪瀆罪刑上渲染著墨,但他卻藉由結城庸雄一角,間接引出整部作品的「背叛」核心。結城表面上是商事公司社長,但骨子裡卻與律師土井孝太郎相互勾結,成了斡旋於官廳與業界間的仲介掮客。兩人無視法律的存在,以雙面人之姿見縫插針並收取回饋,這本該是罪不可赦的背信行為,但這樣的行為卻因小野木與賴子的關係曝光,被提至同一個道德天秤上秤砣。的確,賴子背叛了當年與丈夫攜手時許下的承諾,小野木則背叛了任職檢察官時的宣示誓言,但一路隨著兩人心境轉折、掙扎與變化走來的讀者,有哪個人會以堅決肯定的語氣,敲下判槌宣判兩人的罪愆呢?然而,若我們從新聞上得知檢察官與貪瀆案人妻子交往的消息,又會怎麼想呢?
松本清張的作品之所以能引起廣大的讀者共鳴,不僅在於他寫出了動盪戰後日本人民緊抓著各式機會、亟欲求變卻不幸涉入犯罪的過程,更重要的核心精神在於,松本清張幾乎不在小說中勸誘、說教或批判。無論是《砂之器》裡冀求從貧困中脫身的不得不,或是《零的焦點》中意欲掩蓋戰爭所帶來的屈辱過往,甚至是《波之塔》裡貪污與不倫之戀,松本清張都不曾透過書中角色進行道德是非的批駁判斷。他總是專心地說著故事,致力引導讀者沉浸社會時代的環境氛圍,而後在掩卷時凝視著書名反思,在加害人與被害者之間,哪個人或有其可憫之處?而他又是為了什麼做此決定並痛下殺手?若並非每個人皆為此付出相對的代價,最後犧牲的往往亦非既得利益者,那麼,又是誰造成這樣的結果?社會嗎?體制嗎?還是人性呢?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正逢松本清張百歲冥誕。除了由北九州市立松本清張紀念館和全國五所公立文學館共同舉辦的「松本清張展」外,各家電視台亦積極推出松本清張的改編作品,日本松竹株式會社更在此時出版一九六○年電影版《波之塔》的DVD,而日本文春文庫亦以新裝再版了小說《波之塔》。
沒有劍拔弩張的緊湊對決,也沒有峰迴路轉的情節轉折,整個故事甚至沒有太多的意外,但《波之塔》卻不曾落入令人擔憂的矯情預料之中,反而在和緩無波的敘事節奏中,浮現暗潮洶湧的濃烈情感衝突,展現清張高超的故事對位與角色塑造能力。在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裡,他為讀者帶來的,經常是揭發犯罪事實背後不為人知的幽微人心;而在《波之塔》中,清張依舊以「人」作為他小說裡的焦點,透過戀人心思間的憂愁、苦痛與煩惱,展現他筆觸中最為溫柔的視角。即便故事瀰漫著質樸的哀愁,在松本清張真誠而溫暖的關懷筆調下,五十年的歲月絲毫未曾削弱《波之塔》令人動容的、關於愛的證明。
唯一令讀者遺憾的,只有書末風起時,流響於蕭瑟樹海裡沙沙的草叢聲。
(本文作者為知名推理評論家、MLR推理文學研究會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