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由一通電話開始。(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坐在書桌前,寫著維生的採訪稿。)
是《星期日明報》的編輯黎佩芬。她向我約稿,在每週一次的版面上,連載小說,字數和題材都由我作主。(在我居住的城市,會刊載長篇文學小說的刊物絕無僅有,更不用說主流的報章,而且,她並沒有提出任何要求。這簡直就是做夢時才會出現的機會。)
放下了電話筒之後,我抬頭看出窗外,外面是幾個遼闊的山坡,山坡上鋪滿了不斷延展的草和樹木,風吹過的時候,它們都向著相同的方向擺動,像一片綠色的海洋。
然後我打開一本封面以防腐處理的樹葉製成的記事簿,打算記下關於小說的念頭,但出現在腦海的只是一幅圖畫,我希望能畫出那樣的畫。
畫面裡是一個無風的晴天,有許多姿態各異的人,緊挨著對方的身體,躺在地下的土壤裡。那裡幽暗而清涼。即使肢體因擠迫而扭曲,臉上卻有安逸的微笑,嘴巴都彎成了完美的弧度,呼吸非常緩慢。
相隔著一層泥巴和混凝土的地面上,是一株強壯的花,距離花不遠的地方,是一座一座高聳亮麗的建築物,和停靠的車子,玻璃窗反射著暴猛的陽光。只是沒有一個人。
***
小說在報章上連載結束之後,我便把大部分的文字刪除。
如果要完成它,那必要有一個新的開始,而且不能逃避挖掘米安的過去。
因此,我打了一通電話給K,向她查問那個在我出生以前已去世的外祖母的事。她很快就識破了我這樣問的原因,而且說︰「過去了的事,已經沒有談及的必要。」彷彿完全忘記了,在我的成長期,她總是絮絮不休地告訴我,那個對我來說全然陌生的家族,在熱帶的國家,如何逐漸崩析瓦解的往事。
在這個小說還沒有完成之前,我常常藉故致電K,要她告訴我,許多已經過去了的事,她總是一邊埋怨已經記不清楚,一邊巨細無遺地向我複述。
我慢慢便發現,她其實並不是一個可靠的證人。不止一次,為了測試她的話的準確度,我每隔一段日子便向她發出相同的問題,而她每次說出的,都是截然不同的答案。
但幾乎在同一時間,我終於弄清楚自己這樣做的目的。我其實從沒有打算按照她所告訴我的,源源本本地寫進小說裡去。在小說裡出現的米安,與我素未謀面的外祖母,並沒有任何關係。
我需要的只是,她再次向我訴說那些縈繞在她頭上無法散去的事情,就像一首節奏如心跳的樂曲,或一張整潔的書桌,或窗外那些無法長高的樹,在我寫的同時,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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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完結之前,曾經有一棵老大而樹幹內部早已腐壞的巨樹突然塌下,壓在乘涼的人的身體上,於是人們紛紛擾擾地討論,是不是應該及早砍下那些太高的樹木。小說再次完成的時候,另一個夏天便把這裡嚴密地籠罩起來。
那時候我在想著兩個問題。第一個是,要不要把剛剛完成的小說完全刪掉;另一個是,真實在什麼地方。
有時候我似乎能肯定它在哪裡(就在寫的時候),但一不小心便會發現那不過是另一種幻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