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我坐在緬因州家中的書桌前,外頭傳來老邁鄰居正把車子開下車道,他誇張激烈地清著喉嚨發出陣陣粗啞的呻吟和車門關上的聲響。我幾乎沒注意到這每天都會有的日常聲音,因為自己的眼睛正被美洲大陸另一端不尋常且優雅的水中舞蹈所深深吸引:一個穿著潛水服的水伕黑色身影,看不出是男是女,騰空躍入水池中央引起水花四濺,在他身後是一隻殺人鯨,牠滑過水池的背鰭矗立著猶如風帆一般,黑白對比鮮明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
這得感謝網路攝影機,讓我可以目睹聖地牙哥海洋世界閃閃發亮的表演,並能從正上方的視角來飽覽七百萬加侖的大水池,有別於任何其他人實際造訪海洋館時所見到的景象,我把這樣的景象稱為「蟹眼奇觀」(crab?-eye
view)。在這個極度藍色的世界,冷冽海水是青金石的顏色,隨著正上方的陽光移動,顯示出明暗不一的多層次,池底石頭的深藍色宛如無星夜空一般,而寶藍色的燈光則隨著波浪在白色池底裡不停地來回閃爍。
即使是殺人鯨在水池中迴游時,牠所投射出的身影亦是藍色的。今天水裡只有一頭殺人鯨,但我曾看過兩隻、甚至三隻的大場面,我也見識過甫出生未久的一群小殺人鯨,看過殺人鯨靠在石頭上搔癢而弄出氣球大的泡泡,有的殺人鯨則喜歡翻身游泳,讓雪白的肚子朝向天空,以及一頭身上有著特殊銀杏葉形狀的白色記號的殺人鯨。當殺人鯨游經攝影機時,牠們的肚子突然佔滿了整個鏡頭,突如其來的景象讓我不禁大叫了起來,我的狗抬起頭用牠那明亮又帶著好奇的眼光瞪著我,樓下坐在辦公桌前的老公大聲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不過,上述種種都比不上有訓練師在水池時的景象,他們「小小」的腿踢著水揮舞著手臂,比起身形俐落重達八千磅的殺人鯨來說,看起來只不過像隻水裡的小蟲子。這一人一鯨的身影是如此地不同,令我無法移開目光而兩眼緊盯著螢幕,看著殺人鯨滾動巨大的身軀游向訓練師,黑色巨大的嘴喙一舉頂在訓練師的雙腿之間。
我得承認自己是在拖延時間,這時的我應該是在寫作才對—實際上就是這本書,雖說這場跨洲的虛擬實境秀,一隻大塊頭動物與渺小人類的協同演出,令我不得不暫時擱下手邊的工作,卻也使我想起自己的改變是這麼地多。
現在的我和三年前比起來可說是判若兩人,朋友和家人也許沒有注意到,我有時也還真不敢相信自己會如此地改變。我對事物的看法較以前樂觀許多,也不再那麼具有批判性;我變得非常有耐心,較能自我克制與更擅於觀察;我和他人的相處也較過往融洽許多,特別是對我先生,而這樣的心平氣和是來自於一個我更容易理解的世界。
這樣的改變是怎麼發生的?諮商?不是。快樂丸?非也。瑜珈?錯了。宗教覺醒?也不是。針灸?絕對不可能。
我發現了一個專門培養野生動物訓練師的學校,寫了一本關於他們的書,如此而已。
有趣的是,我並沒有特意尋求改變,但改變卻自己找上門來。在我記者生涯的早期就已經明白,無論寫些什麼題材,哪怕是關於如何栽種黑莓或前衛爵士,最後都會對我產生某種程度的麻煩。當我在寫一本關於美國烹飪比賽的書時,沒多久各種食譜和如何撰寫就開始進到我的夢裡;寫到有關家暴事件時,我則是惡夢連連,夜無好眠。我是一個非常容易受到影響的人,應該和較為灰暗的題材保持些距離才好,所要寫的題材複雜點倒無妨,但讓自己產生困擾可就大事不妙了。
為了自己的第二本書,我花上整年的時間跟隨一位哈佛大學動物訓練的學生,一同參加墨爾帕克大學(Moorpark College)的野生動物訓練和管理課程。當整個計畫結束之時,我不但擁有了一身加州陽光般的膚色,也對專吃腐肉的動物有了新的敬意,並也得到充分的寫書資料,還有從來沒想過的一種面對生活的全新態度。
寫那本書的過程中,我總是喋喋不休纏著身邊的親朋好友,即便只有三十秒的短暫片刻,也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們分享從馴獸師身上發現的智慧。這些朋友在我寫《料理之王:全美發燒食譜》(Cookoff: Recipe Fever in
America)時,就領教過我滔滔不絕訴說該怎麼切墨西哥辣醬的肉末,並且耐著性子的點頭回應,但我實在有點懷疑他們內心裡是否正嘀咕著:「拜託,她又來了。」偶爾他們會打斷我說:「妳的書什麼時候可以完成啊?」他們期盼離成書之日不會太久,如此我會很快地盯上其他題材而放他們一馬。
我先生和我一樣都喜愛動物,也很願意我和他分享動物訓練的事情,接受度也比我高出許多,有段時間我一直在比如「替代行為」(incompatible behavior)、「本能傾向」(instinctive
drift)等專有名詞中忙得團團轉,他絲毫都沒有任何取笑我的意思。不過他一開始並不清楚我的計謀是要把從馴獸師那裡學來的訓練技巧,用在與自己相同的物種身上,而且是用在我這個英俊瀟灑的老公身上。
最後,我為《紐約時報》寫了一篇專欄,敘述自己是如何以馴獸師的角度思考,進而改善了婚姻關係。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全世界都正襟危坐地注意到我的這篇文章。在飽受朋友的忽視之後,突然間我被來自世界各地的採訪邀約所淹沒,巴西、愛爾蘭、西班牙、加拿大,光是澳洲就有四個記者打電話給我。我的收件匣裡滿是恭喜的電子郵件,還上了「今日」(Today)*的節目通告,好萊塢也紛紛來電,而我寫的這篇專欄文章列名《紐約時報》最常被轉寄文章排行榜,並且日復一日地停留在榜單之上,最終成了二○○六年被轉寄最多次的一篇報導。直到一切恢復平靜之後,我得到了一份電影合約,並且將《紐約時報》的專欄寫成了這本書。
從來沒有預料自己會寫這本書,或是類似這樣主題的書籍,正如同我也沒有想到動物訓練會改變我的一切。我並非諮商師、牧師、訓練師或是任何一種類別的專家,只是個不折不扣的記者,我所能提供的是自己的故事。就像愛麗絲誤入仙境,在那裡,印度豹被牽著走,土狼聽從指令用腳尖旋轉,而狒狒會溜滑板,在離開的時候,我對於婚姻、男人、人類和自己的人生有了截然不同的觀點。我的這個奇妙經驗或許能為你帶來精神上的食糧、歡笑,以及哲學的靈光一現,又或許能幫助你解決一些小問題,一些說不上必須求助於心理醫師,卻是長久以來讓你倍感困擾的小麻煩,更或許能讓你從頭到腳的煥然一新。
世界充滿驚喜,而證據就在我的眼前。
殺人鯨「宣穆」(Shamu)的鼻子就在訓練師的腳下,訓練師雙手橫伸,讓宣穆推著在水中前進,這是一個多麼神奇的景象,在網路攝影機的鏡頭下更是驚人。訓練師的頭穿出水面映入我的眼簾,現在我能看出她是位女性,金黃色的馬尾披在背後而臉朝向前方,看起來彷彿是大船前緣的女神雕像。她嘴角吐出一條細長的小氣泡,身體打平而伸直,雙腳平穩地站在海洋最大掠食者的鼻頭上,而宣穆光滑壯碩重達兩噸的巨大身影擠滿了攝影機的整個鏡頭,緊接著卻又消失無蹤。雖然已看不到他們了,但我知道他們正在做著如水神般從水池中躍出水面的表演,這時觀眾會歡聲尖叫,鼓掌如雷,就像我在桌前做的一樣,這一切看起來是如此令人不可思議,但他們卻真的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