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再版而重新修訂此書時,有幾件事令我頗為意外。第一,我發現社會的重大憂慮比我們個人的擔憂進展得更快速。本書一開始引述金.雀爾寧的話,其實也可以根據時下的重要議題加以修改。那麼,對恐怖攻擊的恐懼便取代了核戰。至於對高速通膨的憂懼,則相當於地球暖化引起各種環境災害所帶來的影響。然而,這些嚴重動亂卻絲毫沒有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大多數人最大的恐懼依舊是發胖......
我的《十公斤的幸福》出版於九○年代,此時再版的環境情勢已然不同。當時的人對苗條一事當然十分執著,所以我才會寫這本書。然而,從那時起,對肥胖的恐懼卻大大提升了,而我書中傳遞的訊息自然也受到影響:有一、兩次,在我出書後舉辦的座談會上,便有人說我「提倡肥胖」或說我的言論導致民眾忽視健康。但由於我座談會所觸及的人多半是節食減肥的受害者,因此他們能理解我的訊息重點,上述那種反應倒是罕見。
不過自二○○三年秋天起,愈來愈常聽到「肥胖人口的增加令人憂心」的論調,而且不只是我們南方的鄰居,就連魁北克本地也一樣。每星期一定都有報紙文章、電視節目或叩應節目討論這個主題。但是肥胖的恐懼也和所有的憂慮一樣,可能陷入不理性,因此我擔心大家內心會對公斤展開大追殺,導致我的書和所有與此主題稍有相關的言論都會一併被掃除──最近不是才有一個未來的中學教師對我說,太瘦也許是避免肥胖的好方法......(利用厭食症預防肥胖,怎麼早沒想到呢?)
在我所發現逐漸嶄露頭角的對抗肥胖運動中,我最擔心的是它會很快演變成對肥胖者的無情鬥爭。最近在一個討論時下肥胖人口比例增加的談話性叩應節目中,我就聽到有一個人建議為身體狀況良好的人減稅。很快就會輪到肥胖者的加稅了......
肥胖現象觸及整個社會,是個複雜、不只單一原因的事實。有人提出各種不同的假設試圖解釋,其中包括人們久坐不動、加工食物中的脂肪與精糖含量、飲食界的過度宣傳……還有一個考量也很有趣,就是許多場合中的用餐儀式似乎正逐漸消失。於是進食便減縮成社會各界的私人活動:這正是法國社會學家克洛德.費席勒(Claude
Fischler)所謂的「飲食反常」。費席勒認為這個現象要為近來飲食障礙案例增加負部分責任,因為少了飲食框架結構,每個人就要開始負責創造自己的儀式與準則:「這種情況可能會令人不舒服:(進食者)一方面受到現代食物豐足的無數誘惑,一方面又要遵從與飲食混亂情形不協調的飲食處方。」
總之,我很擔心像目前肥胖人口增加這麼複雜的現象,會被一些人簡化成個人責任問題,並藉由指責的言論傳開來,例如:「他們之所以胖是他們自願的。他們只要小心注意就好了。他們只要少吃一點就好了。都是因為他們,健康成本才會增加......」這種言論可能造成的主要後果之一,就是被減肥業者利用當成一副好牌,向充滿罪惡感的人提出離奇荒謬到極點的減肥方法。但誠如我在書中強調,這些方法讓人與自己內在的飢餓與飽足訊號斷絕聯繫,反而常常引發它們理應解決的問題。我稱之為剝奪心理學,也就是出現在節食減肥者身上,所有混亂的飲食態度與行為。在名為《不靠節食減肥》(Maigrir
sans r?gime)的書中,作者尚-菲利浦.塞瑪提(Jean-Philippe Zermati)卻是以「認知限制」來形容這種持續節食的心理狀態,並提出簡單的方法以恢復與食慾相關的身體訊號的聯繫。塞瑪提將我書中所提到的方法講述得更完整,因此我強烈建議所有希望恢復正常飲食行為的人都應該讀一讀。
重讀我這本書也讓我有了其他發現,但疑問卻比答案多。例如,現在為女性提供的美的典範已經和九○年代初不太一樣。但我並不認為這些改變可以稱為進步。在第一章,我提到六○年代中期的超瘦模特兒崔姬(Twiggy
Lawson,一米七二、四十二公斤)時用的是過去式,說這樣的典型已經在八○年代初被瘦而結實的典型所取代。但是九○年代中卻又再次出現「新崔姬」的瘦的典型,而靈感來自六○年代的「和平與愛」的時尚也同時捲土重來。這波瘦骨風的代表模特兒包括凱特.摩斯(Kate Moss,一米七二、四十四點五公斤)與莎隆.哈露(Shalom
Harlow,臀圍三十二吋)。因此,當九○年代初許多時尚雜誌宣布「豐滿身材(即將)東山再起」時,我們看到重現的其實是超瘦身材。自那時起,這兩位模特兒,一個結實、一個瘦削,便愉快地並存於時尚雜誌中。
最近幾年還有一個審美觀的轉變:「極致身體」的到來,也就是美國電視節目〈改頭換面〉(Extreme makeover)中所呈現,經過徹底改造的身體。在美國,整型手術的數量逐年增加,求助於手術的人也愈來愈年輕。所以說我們不只要將瘦的身體理想化,還要讚頌虛擬的身體。當模範身材太瘦無法企及,都已經讓人難以接受自己的身體了,如果又只能透過昂貴又危險的手術去達成理想,又會有什麼結果呢?
最後還有一個改變讓我內心產生一大質疑:一九九○年,我在我所謂「色情化的身體」與年輕女子尋求瘦身之間找到了關連。當時,成年女性身體的曲線只能在《花花公子》或《閣樓》之類的雜誌中找到。我讓我大學課堂上的學生看了這些圖像並詢問他們的意見,發現女生的反應非常負面,因為這個身體讓她們聯想到屈服與輕視。我因此斷定年輕成年女子會否定她們正常的身形,是因為這樣的身形與受輕視的色情典型有關。但是如今重看這段於一九九○年修改的分析,我告訴自己:現在情況變了呀!其實幾年前開始,有一種色情色彩非常濃厚的女性典型,已間接透過歌唱界出現。這種以克莉絲汀(Christina
Aguilera)與小甜甜布蘭妮(Britney
Spears)為代表的典型,和我撰寫此書時,只能在「男人專屬」的雜誌中看到的身軀完全相符。今天,有不少青少女與年輕女子似乎認同這樣的典型。因此,當我坐在大學預科的學生面前,經常發現女學生穿(脫)得很講究以便突顯自己的曲線。女體與輕視屈服之間的聯想,難道已經消失了?或者其實是變成一種新準則,標榜超級性感等於解放?若真是如此,會有什麼後果呢?將身體色情化的女孩愈來愈年輕,會產生什麼影響呢?(今日,「La
Senza Girl」連鎖服裝店針對的少女顧客群,年齡層從六歲開始,而且供應的服飾中包括丁字褲......)對於這個新現象所引發的問題我沒有解答,只是覺得擔憂甚於安心。
幸福沒有重量?
我最後想提的一點是,自從出版此書以後我經常感到苦惱。忽然間,我似乎成了某些女性的典範:我解決了問題,重點在於「接受真實的自己並且不再節食」。我遇見了幾個人似乎期望我完全地、始終從容泰然地體現我在書中所呈現的模樣。總之,我成了我所謂「新準則」的第一個受害者。事實上,我的書似乎引出一個新的道德規範:你一定要接受真實的自己,絕對不能想要瘦身......這和所有準則一樣,掩飾了人類複雜心態中固有的矛盾,也因此讓人無法走自己的路。所以我一定要重申我這本書的重要訊息:幸福是沒有重量的,無法靠著一份食譜獲得,也絕不可能獲得後便一勞永逸。至於要讓自己不快樂的最佳方式,則是努力去符合某種標準,而不是試圖藉由自行發現飢餓感、尋求自己回應的方式,來過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