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昭和國民作家──松本清張
夢子
在筆者心目中,真正動人的文學作品,並非堆砌在華麗的詞藻上,也並非冷僻到只有小眾懂得欣賞的作品,而是不但具備文學深度,也兼具娛樂價值、啟發性,是具有思想的文學著作。而在被歸納為大眾文學的推理文壇中,松本清張便是少數能滿足筆者標準的優秀作家之一。
松本清張,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出生於福岡縣小倉市(現在的北九州市小倉北區),一九九二年因肝癌逝世。
早年的顛沛流離,以及曾因被誤認為左派份子而遭警方拘留的事件,令松本清張封筆多年,直到四十多歲才首度發表文字作品,壓抑了數十年的寫作才華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一九五○年,松本清張以小說〈西鄉紙幣〉獲得《週日朝日》徵文比賽第三名。一九五三年以〈某「小倉日記」傳〉入圍直木賞,並獲得芥川獎。接著在一九五五年和一九五六年陸續發表的〈埋伏》與〈臉〉等兩篇短篇作品,是松本清張最早具有推理氣味的作品,亦可被視為日本社會派推理的雛型。
松本大師的推理處女作──〈埋伏〉,為本書所收錄的第一篇短篇作品。柚木警官為了調查一起強盜殺人案而來到了九州。他相信嫌犯必定會到九州見他的舊情人──定子。於是,柚木在定子住家對面的旅館住下,暗中窺伺著已嫁為人婦的定子,展開了他的埋伏……
人或多或少都有一點偷窺他人隱私的好奇心態,只是在〈埋伏〉中,柚木基於警察查案的身分,得以光明正大地監視著定子的私生活。在本文中,作者採用由窺探者柚木自敘的方式,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化身為柚木,對定子進行監視。
在傳統的推理小說中,兇手往往在最後一刻才會現出原形,但松本大師卻大膽地打破傳統,將推理小說倒過來寫,也就是一開始便揭露兇手的身分,然而這不但不妨礙讀者閱讀的樂趣,反而是一種別有風味的書寫方式,同時還增添了刻畫人性的空間。在松本清張的倒敘推理世界中,鏡頭常從查案方轉移到嫌犯身上,犯人的動靜成了令讀者摒息以待的焦點,而戲份大增的罪犯自然吸引了更多關注,讓讀者不自覺地對罪犯投入了感情,不論這種感情是憐憫,還是更強烈的厭惡。
〈臉〉是松本清張於一九五六年發表的第二部推理短篇作品,並於一九五七年獲得日本偵探作家俱樂部獎(即現今的「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故事描述劇團演員井野良吉因精湛的演技和獨特的樣貌獲得了電影導演的青睞,開始在大銀幕上嶄露頭角,但隨著自己的臉在銀幕上曝光的鏡頭越多,他也越來越不安……
〈聲》亦發表於一九五六年,文中描述善辨人聲的接線員因誤撥電話,意外與殺人兇手對話,因而埋下殺機的故事。作者在本篇佈置了高明的不在場證明詭計。
〈買地方報紙的女人〉、〈鬼畜〉、〈等我一年半〉、〈投影〉、〈卡涅阿德斯船板〉皆發表於一九五七年。
〈買地方報紙的女人〉是平成國民作家宮部美幸與社會派作家橫山秀夫的最愛。居住在東京的潮田芳子向位於K市的甲信報社訂閱地方報紙,並於信中表示自己是為了報上連載的小說〈俠盜傳奇〉而訂報,小說的作者杉本隆治因此受到了鼓舞,小說也寫得益發精彩,但就在此時,芳子卻以小說愈來愈無趣為由而停止訂報。杉本大受打擊,但同時也心生疑竇,開始對芳子真正訂報的原因著手進行調查。
〈鬼畜〉則描寫工作勤奮的竹中宗吉在熬出頭後開始背著妻子搞外遇,甚至還在外面生了三個孩子。當宗吉印刷廠的生意開始走下坡時,他的經濟能力已無法同時維持兩個家庭,此時,他的外遇對象菊代終於找上門來……
「鬼畜」的稱呼源自佛教六道輪迴中的「餓鬼道」和「畜生道」,原本是用來形容人的殘酷無情,但後來卻引申為猶如鬼般畜生的殘酷性虐待者。松本清張的〈鬼畜〉便描述人在走投無路時,很可能會被激發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殘酷潛能。
〈等我一年半〉則描述必須負擔家計,卻又遭受家暴的妻子須村?子終於憤而殺夫的故事。但事情的真相卻往往不如世人所見,是給人帶來極大衝擊的短篇。
〈投影〉則述說抑鬱不得志的報社記者太市到鄉下的小報社任職,卻意外因追查一起涉及政治鬥爭的意外死亡事件,重新燃起身為新聞記者的熱情。本篇具濃厚的社會派推理氛圍。
在〈卡爾內亞德斯船板〉中,作者以古希臘學者卡爾內亞德斯著名的自衛學說來比喻大學教授之間的明爭暗鬥。當發生海難時,兩人同時抓著一塊浮木,但浮木只足以支撐一人,其中一人為了獲救,只好將另一人推下海,但活下來的人並不構成犯罪。但在現實世界的學術競爭中,同樣的自衛法則也能成立嗎?
綜合以上各篇松本清張最早期的推理短篇作品,我們會發現推理元素總埋藏在再尋常不過的日常生活中,主角並非具有過人灰細胞的名偵探,而是遍布在我們周遭的市井小民。人一旦被逼急了,為了捍衛自己的幸福,任何人都可能成為兇手,任何人也都可能是下一位受害者。犯人並不一定是絕對的壞人,而死者也不一定無辜;女人並非絕對的弱者,而男人也不該自恃優於另一半的社會地位或體能而糟踏自己的妻子。此外,日本的社會、政治究竟還潛藏多少積習已久的弊病,這些都是社會派大師松本清張希冀透過其推理作品告訴讀者的,並希望藉此激發大眾的社會正義感。上述特點在松本清張多產的創作生涯中始終不變,而經過本書收錄的幾篇短篇推理作品的創作試驗後,松本清張也在一九五八年推出他首部的長篇推理著作〈點與線〉,並從此站上了推理界的高峰,徹底巔覆了日本的推理文壇,掀起了所謂的「清張革命」。
當《點與線》問世時,日本還沒有新幹線,特快車也很少,飛機尚不普遍,旅行或遠距離的通勤主要仰賴火車,小說背景充分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情況,亦使用了時刻表詭計,這顯示五十年前的日本列車已達幾乎不會誤點的水準。此作品確立了社會派在推理小說界數十年屹立不搖的正統地位,而在本書中初登場的三原警部和鳥飼刑警亦出現在一九六二年發表的《時間的習俗》中,為社會派推理中少見的偵探系列作。
若拿平成國民作家宮部美幸與這位昭和時代的國民作家相比,同樣是以貼近真實生活的社會為題材,同樣是以揭露社會黑暗面為使命,但兩人以作家身分旁觀這個社會的高度和角度顯然不太一樣。宮部美幸的作品較關注像是信用卡引發的個人信用問題、法拍屋和媒體問題等貼近現代人生活的社會議題,而松本清張則站在更高的高度,其作品較側重於揭發日本社會及政治的醜惡與污穢。
例如,在〈影之地帶〉(一九六一)中,作者便藉由攝影師田代的鏡頭,追尋著一而三再而三巧遇的男女,進而帶出官商勾結的議題。〈歪曲的複寫〉(一九六一)則從一具男性的棄屍間接追查出稅務署官員貪污、喝花酒,以及知名企業為逃漏稅而行賄等黑幕。
此外,和宮部美幸較溫馨的文風相較下,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常給人冷酷、沉重的感受,這或許和他坎坷的前半生息息相關。身為家中長子,不斷為一家大小的生計而奔忙,並因學歷不高而飽受歧視的他,在從事專職的筆耕後,一口氣透過文字將他對社會的不滿給抒發出來,逼迫習慣壓抑的日本人不得不正視日本社會始終存在,但多數人卻選擇漠視的問題。
而或許是從小父母感情不睦的關係,我們也常可見到松本清張在其作品中為處於弱勢的女性打抱不平。例如本書中的〈鬼畜〉,以及《眼之氣流》中的短篇作品──〈結婚典禮〉,都描述事業有成後便開始搞外遇的男人,背叛了曾大力協助他開創事業的老婆,而年輕貌美的小老婆則坐享其成。在松本大師的著作中,除了常在小說中對腐敗的政治、悖離道德的墮落人心做出批判和懲治外,似乎對於社會地位低落的日本女性也展現了多一分的關愛。
透過本書《埋伏》,可一窺這位社會派推理大師創作推理小說的原點及初衷,而透過作者這一生所發表的無數推理著作,我們會發現,自己要推理、要深入探究的,不只是小說中的謎題,還包括與我們密不可分的社會議題及詭譎多變的人性。明年二○○九年即松本清張出生一百周年的誕辰紀念,希望透過這位大師級人物出色的推理作品,除了抒解各位推理迷的推理成癮症以外,也讓每位讀者對自己生存的社會多一分深思,這就是松本清張試圖藉由推理小說所實現的社會正義。
(本文作者為推理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