闇夜回聲

導讀

　　瀟灑自由的傑克．李奇，千山獨行不必相送　文◎黃羅

　　時為二○○八年八月下旬，紐約洋基隊陣中有「玻璃人」稱號的投手帕瓦諾（Carl Pavano）傷癒復出，賽前有美國球評預測他將會拿下勝投，理由是這四年來帕瓦諾投球的場次屈指可數，大聯盟的打者已經忘記怎麼打他的球了。

　　這話乍聽之下很弔詭，其實也不無道理。

　　綜觀長達百年的美國職棒史，少數的菜鳥投手上場能贏球，原因就出在打者對他的球路全然陌生，但前提是菜鳥自己沒被壯闊球場和爆滿觀眾的氣勢給嚇傻眼，控球因而失去準頭。偉大的老投手之所以厲害，正是打者明知他要投哪一種球路，偏偏就是打不好。這些形同「老妖怪」的資深巨投一球接一球、一局又一局持續而穩定地上場比賽，也一再解決打者拿下勝投，他們經年累月的表現皆在水準之上，麥達克斯（Greg Maddux）是如此，葛拉文（Tom Glavine）是如此，李查德（Lee Child）也是如此……（筆者註：上述兩位投手縱橫球壇二十載，勝場數已突破三百，是未來名人堂的準候選人）

　　文壇和球壇一樣，功成名敗不是看一場比賽來蓋棺論定，要拿「推理大師賞」的名號乃端視終身的創作成就，而非只看某部曇花一現的作品成績。李查德在一九九七年登上大聯盟之後……啊，不對，是登上推理文壇之後，就以每年一部的穩定產量站穩了腳步，但最重要的是，到目前為止李查德的十二本小說從未失手，堪稱部部佳作，故事結構嚴謹紮實，一致贏得評論家的滿堂喝采。很難想像這樣的作者卻是半路出家，前半生和文學一點淵源也沒有。

　　決不低頭，把危機視為轉機的英籍作家

　　嚴格說來，生於一九五四年的李查德可謂一生充滿意外的轉折。他的出生地是英格蘭中部的考文垂市（Coventry），那裡是鄉下的工業區，遍野皆是連棵樹都無法存活的不毛之地，若是不小心掉到河裡頭，還得趕緊送醫灌腸洗胃。在這樣惡質環境下成長的李查德，從小卻抱著想當歌手或演員的明星夢，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沒有演藝才華，於是很識相地去念法律系，並在劇場兼差工作。哪知命運跟李查德開了個玩笑，他繞了一圈卻到曼徹斯特（Manchester）的「格拉那達電視台」（Granada Television）上班，這一待就待了十八年，參與了多齣影集的製作，剛好躬逢其盛這段英國電視史上的黃金時期。

　　不過天有不測風雲，生命的本質本是不安定。一九九五他四十歲那一年，李查德休完假回到家聽取答錄機留言，其中一通居然說：「不用回公司上班了，你被裁員了！」原來電視台進行組織整頓，所以身兼資深員工和工會幹部的李查德失業了，他必須找一份新的工作來謀生。身為一位愛書人，他突然發現這個別人眼中的危機，其實可能是自己的轉機，於是他花六塊錢買了筆和稿紙，坐下來寫了他的首部小說《地獄藍調》（Killing Floor），從此寫作就變成他的新事業，因為這本處女作《地獄藍調》拿下當年「安東尼獎」（Anthony Awards）的「最佳首作獎」，也捧紅了書中的男主角「浪人神探」傑克．李奇（Jack Reacher）。李查德急轉直下但又扶搖而上的人生際遇，和那位靠《哈利波特》賣翻全球的J.K. 羅琳可說是如出一轍。

　　小說家在創作時，難免會把自身經歷投射在虛構的角色上，比方說這位傑克．李奇身高六尺五吋（約莫一九六公分，體型和王建民相像），正好與李查德一樣高；他之所以會開始到處流浪，是因為軍隊縮編而遭到解雇，這和李查德的遭遇不謀而合。但除此之外，本尊和神探之間的相似處就很有限了。傑克．李奇生於軍人世家，從小就在世界各處的軍事基地長大，父親是美國海軍陸戰隊員。李奇十八歲進西點軍校，畢業後擔任憲兵，受過嚴格訓練，精通兵器，拿過射擊冠軍，擅長近身格鬥，具有刑事鑑定和辦案的專業技巧；曾在貝魯特救了很多士兵而受傷，後來獲頒銀星獎章。一九九七年退伍時以少校官階除役，卸下軍職之後漂泊成性，變成一個四海為家的流浪漢。他居無定所，通常寄宿於汽車旅館，身上只攜帶一支摺疊式牙刷（這個系列發展到後來，李奇身上又多了護照和銀行金融卡，密碼是八一九七），所穿的廉價襯衫和牛仔褲每隔三天換一套。曾經有個軍隊的好哥兒們建議他舊襯衫應該要留起來，他卻回答：「我多留一件襯衫，很快我就會多留一條褲子。接著我就會需要一只手提箱。再這樣下去，我知道自己身邊會開始多出一棟房子、一輛車子、一套理財方案，我的人生就會有填不完的表格！」此人逍遙自在的性格由此可見一斑。

　　樂天知命，逍遙自在的浪人神探

　　李查德從小讀約翰．布肯（John Buchan）、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以及約翰．麥唐諾（John D. MacDonald）的作品，自然對這些推理大師筆下的偵探有感而發，他覺得那時代的冷硬派偵探都是悲情人物，酗酒算是常態，有的因長期工作而妻離子散，有的開槍誤殺孩童或拍檔而精神受創，這些人表面上是鐵錚錚的男子漢，骨子裡卻是個急需療慰的軟腳蝦。李查德認為酒精中毒且抑鬱寡歡的偵探已多如牛毛，恐怕讀者已開始厭倦這種習於負面思考的角色，因此李查德不讓他的「傑克．李奇」有自我毀滅的性格。在作者的設定中，李奇樂天知命，有與生俱來的怪癖，也有自己要面對的難題，但重點是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他會自我反省，但不會自憐自艾；他會感到苦悶悲痛，卻是因為對別人的遭遇有同理心。傑克．李奇一個人就顛覆了一大半常見的英雄形象，他沒有前妻的牽絆，沒有搭檔來扯後腿，更沒有背負著消沉的心理創傷；他像西部片中的荒野大鏢客，翻山越嶺來到小鎮歇腳，迎向他的目光都帶著敵意，但在路見不平拔槍相助之後，隨即又飄然離開浪跡天涯；他也像中國武俠小說裡的遊俠，為了人間不平而出手，為了替無辜者伸冤而仗義執言，毅然置生死於度外，但正義伸張之後卻不求回報悄悄遠去，正如楚留香一樣「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已故的武俠大師古龍創作《歡樂英雄》是要告訴讀者：「誰說英雄一定是寂寞的？」同樣的道理，李查德寫李奇探案則是要表態：「誰說英雄是悲情的？他的心也可以是瀟灑自由的！」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傑克．李奇這個角色有自身的傳承義涵，亦即懷抱利他主義的俠義精神。他的原型是李查德少年時代的偶像——二次大戰英國皇家空軍的飛行員米奇．馬丁（Micky Martin），是實戰經驗豐富的戰爭英雄——再融合了雷斯利．查特瑞（Leslie Charteris）筆下的「俠盜聖徒」（The Saint，台灣另有譯名為「七海遊俠」）賽門．鄧普勒（Simon Templar），以及約翰．麥唐諾所塑造的「海灘遊俠」查維斯．麥基（Travis McGee，此君和楚香帥一樣，以自己的船為屋，隨波逐流四海為家）的人格特質。後面這兩位現代犯罪史上的羅賓漢皆是一副威猛帥氣可讓女性依靠終生的模樣，難怪女人緣超好。其實說穿了，傑克．李奇只是他們倆的近代進化版。

　　「浪人神探」李奇有多受女性青睞呢？投懷送抱的就甭提了，偶爾會和一同查案的已婚女警發生一夜情，最誇張的是在現實世界中，李奇的忠實讀者竟然女性居多！李查德有一次到亞利桑那州的某個城市去辦簽書會，現場居然清一色全是女性同胞！是的，李奇粗獷而能幹，個性略為靦腆，並容易受到誘惑，他的外型有點邋遢不修邊幅，也難怪李查德對此現象感到不解。後來他從觀察和詢問中得到以下幾個結論：第一，現代女性難以隨意表達自己的怒氣和不滿，因此當她們看到李奇懲治某些惡徒時，可從中獲得某種替代性的滿足感。第二，女人遠比男人關心不公不義的社會現象，於是她們樂於見到李奇出面來撥亂反正。第三，她們在李奇系列探案中讀到的女性角色，全是有血有肉、羽毛豐厚已可展翅飛翔的卓越女子，不再是只會搔首弄姿的花瓶，況且李奇對她們以禮相待；他可稱得上是後女權主義者。第四，也是最後一點，李奇如此有魅力的原因是他不會糾纏不清。在現實生活中，艷遇這種事情其實一點也不好玩，搞到最後不是露餡被抓包，就是得離婚賠上房子。妳能擔保這男的跟妳溫存個兩三天，之後就會閃人不見蹤影？李奇的作風便是如此。他幫妳解決問題之後，不會打電話來，不會寫信給妳，從此不會出現在妳面前。這麼完美的情人，妳打著燈籠也不盡然找得到！

　　前進美國，勇於自我挑戰的壯志豪情

　　傑克．李奇全美各州走透透，所以常有人問李查德為了寫作是否會在當地勘景做研究？事實並不然。李查德表示他不會在一個地方久留（他只需寫出一個外地人的初步印象，這樣就可以和李奇的觀點相吻合），甚至可能沒去過出現在書中的市鎮，因為創作的關鍵不在於你寫的是不是真的，而是能讓讀者信以為真。在首作《地獄藍調》中，李奇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觀點，描述自己來到喬治亞州一個疑似被暴力幫派控制的小鎮，結果捲入一場兇殘的謀殺案，差點成了代罪羔羊。在第二作《至死方休》（Die Trying）中，倒楣的李奇碰上綁架案，和聯邦女探員一起被關在黑暗的貨車裡頭。在第三作《一觸即發》（Tripwire）中，李奇在陽光普照的佛羅里達州西嶼再度麻煩上身，撞見離奇命案，但這一回他必須遠赴紐約查明真相。到了第四作《索命訪客》（The Visitor），李奇被迫加入FBI去偵辦連環殺人案，被害人均是退役女軍官，都死在自家滿浴缸綠色的油漆中，現場呈現密室狀態！這一次李查德一改前三作的行動派冒險風格，轉去探索連續殺人狂幽闇的心理層面；動作場面變少了，恐怖的氛圍加重了。在推理界有一不成文的共識：「綁架」和「密室命案」是有志創作者必須挑戰的兩大主題，而李查德全以高分過關了！

　　在第五作《回聲殺機》（Echo Burning）中，李奇將巧遇一位性格強悍的女子卡門．古瑞爾，這位謎樣般的墨西哥女子宣稱被老公家暴多年，希望李奇能幫她「殺夫」。李奇這次要面對的難題是：她究竟是受盡委屈的可憐婦人？還是滿口謊言的蛇蠍美女？他真能憑片面之詞就取人性命嗎？李查德把故事場景設在德州，巧妙地以「新西部小說」的形式，探討了被視為下層階級的墨西哥人當今的處境。《紐約時報》給予本作極高評價：「李查德用字精簡，但是字字珠璣；動作場面火爆刺激，卻全在掌控之中；充滿創意的情節搭配酷勁十足的浪人李奇，果然相得益彰！」

　　此外，還有接連在後的《一擊必殺》（Without Fail）和《義無反顧》（Persuader），李奇在前作中會陷入暗殺美國副總統的國家陰謀，後者李奇將墬入猶如幽閉恐懼症的迷惘，他必須力抗深埋自己心中的晦暗秘密，同時也得在與世隔絕的碉堡對決罪大惡極的變態狂人……總之是好戲連連精采不斷，絕對值得大家拭目以待。

　　李查德雖是純種英國佬，寫的卻是典型的美式小說，尤其他的作品宛若周遊美國的紙上「公路電影」，要達到叫好叫座的境界更是難如登天。李查德曾自比心懷壯志豪情的籃球員，既然要做到最好，那當然要去向美國的NBA殿堂挑戰。而他創作的成功法則就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十二年來保持穩定不間斷的寫作習慣。每天中午十二點鐘一到，他就上樓進工作室寫作，一直寫到傍晚七點才罷手休息。他維持這樣的節奏從第一行寫至最後一行，通常一本書費時六個月。如今傑克．李奇的系列小說已是《紐約時報》排行榜上的常客，銷售量輕輕鬆鬆就破百萬大關，歐美讀者已養成習性每年會期待他的一本新作問世，而台灣讀者卻無須引頸翹望苦苦等待，平均每三個月就能讀到一本李查德的小說，嗯，這只能說……咱們台灣人實在是太有福氣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