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台灣師大國文學系林保淳教授 導讀推荐
英雄的悲劇
才華橫溢、表現傑出的英雄,正如同繽紛燦爛、耀眼炫目的美麗花蕾,永遠是聚光的焦點、傳說的核心。我們總以為,花蕾未經風霜雨雪的摧折,綻放不出動人的芬芳與色澤;英雄未曾有過痛苦艱難的洗禮,展現不出特異的氣度與風骨。但是,就花蕾而言,和風煦日的拂照,豈非是更能推促它們順遂生長的環境,又何勞風霜雨雪的侵凌?就英雄而言,明君德政的育化,豈非是更能讓他們一展所長的舞台,又何必非來一場痛苦艱難的折磨?
每一朵花蕾,都期望著和風與煦日;每一位英雄,都渴盼著明君與德政。但外在氣候的變化,不是花蕾所能作主的;朝廷政局的趨向,更非英雄所能掌控。意外的狂風驟雨、不虞的昏君稗政,事實上反而變成常態,挾持著無所遁逃的狂暴力量,無時不刻的對每一朵花蕾、每一位英雄,作無情的摧殘與折磨。它(他)們不能遁逃,也不會遁逃,因為他們知道,唯有以最堅定的信念、最頑強的意志、最勇忍的毅力去面對、克服、超越種種外來的侵擾與逼凌,他們才能履踐自我的生命,印證自我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如是,花蕾的美豔,不僅美豔在綻放時的燦爛;英雄的光耀,不僅光耀在功成名就時的聲譽,整個崛起、奮鬥、開創的過程中所迸射出的生命華采,才是最令人欣羨、贊嘆的。
《水滸傳》是一部英雄書,講敘的是英雄生命的傳奇。歷來對此書的評價,褒貶互見,但近代以來,認為此書為中國古典傳統小說中不可多得的名著,已成定論。基本上,肯定此書價值與意義的論點,大多集中在兩點,一是小說中人物窮形盡相、深刻淋漓的摹寫,如金聖歎就特別強調書中的一百零八條好漢,各人具有各人獨特的性格,無論說話、動作或思考方式,都各具特色,一百零八個人就有一百零八個面目。這的確是《水滸傳》卓越的藝術成就之一。我們可以舉魯智深與李逵這兩個同樣屬於粗豪的人物來說明。李逵是書中天真質樸、粗魯直率的人物,雖然不免有一些性格上的缺陷,如殘暴嗜殺、粗俗蠻橫,但元氣淋漓,饒有草莽人物的生命特色。施耐庵藉這一個角色與溫文儒雅、謹慎小心的宋江作反襯,一狂一狷,頗能相得而益彰。魯智深也是粗豪,但其「粗」與李逵不同,李逵是一味粗俗、粗魯,而魯智深人如其名,豪爽的性格中饒具深沉明達的智慧。魯智深其實是個精細的人,做事往往謀定而後動,我們看他故意以挑三揀四、出爾反爾的買肉方式,激怒鎮關西,好讓他尋得動手的藉口,以及他暗中觀察、小心翼翼的護隨著林沖這兩件事中,就可以窺探出他和李逵的差異。人物摹寫的高度藝術成就,無疑是《水滸傳》能夠廣泛流傳的最重要原因。
其二是書中所揭露的、超越一時一代的政治亂象。中國傳統的專制社會,屬於「人治」系統,政局是否能夠安定、社會是否能夠詳和,君主的賢明與否,往往是箇中唯一的關鍵。然而,歷代以來,如漢武帝的開疆闢地,我們還嫌他窮兵黷武;唐太宗雖有「貞觀之治」,也未免有玄武門弒殺父兄的道德瑕疵。真的能照顧民生、關懷百姓的「賢明君主」,千百年以來,簡直屈指可數。翻開一部中國史,我們所能看到的,不是征戰無休、政治傾軋,就是權臣亂政、閹宦肆虐,幾曾有過所謂「清明的時代」?而這卻是中國百姓千百年來生活的淒楚環境。《水滸傳》的特點,就在於相當寫實的呈露了這樣的亂象。雖然此書以北宋末年為背景,但所揭示的卻是普遍性的真相,我們可以透過其中的內容看到在昏庸無能的君主、貪腐無恥的權臣、縱恣不法的劣紳、欺壓良善的土豪橫行無忌之下,百姓所承受的痛苦與折磨??這不是一朝一代的特殊現象,而是具體而微的苦難的中國人的縮影。《水滸傳》在刻劃這種社會亂象中深刻的揭露與批判,當然也是使它躋身為不朽名著之列的重要原因。
然而,讀這本書,更重要的或許還不在此。《水滸傳》是一部英雄的史詩,這部史詩,從官逼民反、眾虎歸山、招安歸順,到奉命征伐、英雄凋零,五個大結構,各有不同的主題,而一以貫之的則是藉英雄的崛起與沒落,隱隱訴說的英雄的悲劇。雖然說「時代考驗英雄」,但天下有多少人是真的希望藉亂世而逞英雄的?林沖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武藝高超,家庭美滿,如果不是高衙內覬覦他的娘子,橫加迫害,又如何會落草為寇?武松是打虎英雄,名位鼎盛,如果不是西門慶勾串潘金蓮,毒死他的大哥武大郎,他怎會怒殺淫婦、犯法刺配?如果不是張都監等人威逼謀害,他又怎會投奔梁山?宋江本是一鄆城小吏,雖急公好義、呼群保義,卻忠心耿耿,嚴守分際,幾曾想到過違背初衷,居然成為霸山據寨、揭竿而起的盜賊領袖?這些英雄,哪一個不是在權奸威逼、豪紳荼毒之下,百般隱忍,然後在忍無可忍之際,才豁出性命,作出奮力的一搏?
這是不得已。
正因不得已,所以英雄必須創造一個新的時代,以他們過人的武藝、才智、面對時代的橫逆,抵抗一波又一波的苦難與折磨,將他們元氣蓬勃的生命力量,迸發為一齣一齣的英雄傳奇。他們豈不知道最後的結局必將是悲劇?草莽中微薄的個人與力量,如何能與朝廷中巨大的陰影相抗衡?梁山英雄在東征西勦的過程中一一隕落,落寞的凱旋之後,盧俊義被毒死、宋江李逵自盡、吳用、花榮上弔,縱有千般英雄氣,敵不過隻手翻雲覆為雨的昏君與奸臣。這是魯陽揮戈、夸父逐日,明知其不可而為之。而也正在這樣的過程中,讓我們深深體會到生命的意義與價值。
燦爛的花蕾,終有零落的時候;特立的英雄,一如美麗的花蕾,也終必歸於隕滅,這是悲劇,也是英雄的宿命,更是《水滸傳》這部史詩最動人心魄的魅力。
全本的《水滸傳》,從英雄崛起到幻滅的過程,有非常完整的敘述,不過坊間流傳的,大抵是金聖歎改寫、刪節後的本子,從楔子的洪太尉誤走妖魔開始,到盧俊義梁山驚夢作結。這本小冊子,所改寫的就是這個部分。雖然只是全本的二分之一,但人物形象生動,元氣淋漓的生命中奔放著浪漫的豪情與美好的想望,盧俊義天外飛來一夢,雖無意中斷絕了梁山英雄為國效命的前路,但悠悠不盡之意,正可在讀者想像之中加以續補。說英雄,誰是英雄?英雄自在你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