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現代經濟學者的理性與感性
于宗先
中研院院士
在我交往的朋友中,最會運用中文抒發情感、表達思想的,首推高希均教授。他舉筆為文時,總會引人入勝;在演講時,更是鏗鏘有力,風趣橫生。有人說,近代思想家梁啟超的筆鋒常帶感情,易滲入人的肺腑,而我認為現代的經濟學者高希均筆鋒不僅常帶感情,而且也富理性。本來,經濟術語是無感情而重理性的,但高教授卻賦予它趣味,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
最近,高教授告訴我,他要出一本書,能不能為他寫個序,我不但立即答應,而且希望早日讀到他的書稿,以饗一讀為快的享受。試看看高教授新著的書名:「我們的V型選擇—另一個台灣是可能的」,就會使人泛起不同的想像。他所指的是希望,而非絕望。為此,他提出許多選擇的空間,但非提供一道牆將希望堵在死巷。
大體上,這本書分幾個面向:首先他提出V型選擇的架構,然後提出七個選擇,首先的選擇是台灣的願景,在其餘六個選擇中,主要是對從政者與企業家的評價與期許。對人才的選擇,他列出八位當代人物作參考。然後是對兩岸關係的看法及做法。同時,對年輕一代,他也提出他的期許。
高教授首先列出掌握大中華經濟的二十個大趨勢,並指出今後我們應理解的、應追求的、應掌握的,以及應努力的地方,讀過之後,使人有暮鼓晨鐘之感受。他說台灣可以變成禮義之邦、快樂之島及幸福之地。這些「可能」的願景是否能實現?完全在於我們能否痛改前非、奮發圖強,使其成為努力的目標。他認為台灣缺少的不是人才,而是人品,而且相信有才幹與品德的君子,才能改變這個世界。他再三提醒當政者,決策錯誤比貪污更可怕。當政者有責任去清除社會上被充斥的四大污染:即凌駕法律的特權、官商勾結產生的財勢、污染環境的公害,以及撕裂族群的意識型態。
今天台灣的困局主要出在政治層面:諸如政治掛帥、政策空轉、政風敗壞,以致政不通、人不和。他認為政府的責任:創造有競爭力的投資環境,有優勢的工作環境,有特色的教育環境,有品質的文化環境,有品味的旅遊環境,以及能永續發展的環境。
對於企業,高教授更是語重心長地提示:經濟的天空有不測的風雲,全球化下的企業有旦夕禍福。由於全球化浪潮帶來的是競爭,唯具競爭力的企業,才有生存與發展的餘地,然而高教授再三勉勵企業要重視「藍海策略」,跳脫傳統的「赤色血腥」競爭,激勵企業去追求一個完全嶄新的想像空間與發展方向。所謂「另闢蹊徑」也就是藍海策略的具體策略。高教授非常強調企業倫理,即事業雄心要建立在企業良心上,而企業的社會責任更是念念不忘的。他讚賞美國比爾.蓋茲和華倫.巴菲特捐出大量的所得去造福社會。為了宣揚企業家的社會責任,高教授所主辦的《遠見》雜誌社就設立了企業社會責任獎,表揚台灣社會上具社會責任的企業家,而且也發現了台灣確有不少具社會責任的企業家,因未被表揚,多默默無聞。像三年前,為盡社會責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溫世仁,就是最典型「燃燒自己,照亮人間」的偉大企業家。
對於年輕一代,高教授也是以鼓勵的態度,希望他們能為將來創造個可追求的遠景。他再三強調:做人的基本條件,要有品德;而做事的基本條件,要有專業知識或技能。個人應具有的競爭力是:品德+知識+語言+留學經驗競爭優勢。在全球化的環境,每個年輕人,除母語外,至少要具備英文和中文能力,在職場上,才會有較多的選擇機會。留學經驗也是很重要的學習過程,它可協助跳脫本土的傳統意識,接納世界潮流,這對因應全球化的衝擊是有幫助的。
當我讀完高教授這本書之後,就像獲得一壺陳年的醇酒。每一篇短文就像一杯醇酒,慢慢品嚐,會使人心曠神怡,對明天會充滿希望。
站在趨勢前端的知識人
洪蘭
陽明大學神經科學研究所教授
高希均教授是現代書生報國最好的榜樣,他有科技腦、人文心和中華情。從本書中,你可以看到他的熱切,篇篇都在談如何提升台灣的競爭力,創造兩岸雙贏的契機。
他從經濟學的觀點來看台灣如何可以走向禮義之邦,讓人民活得有尊嚴。他看到了十九世紀的財富在土地,二十世紀的財富在勞力,而二十一世紀的財富在腦力,因此他建議政府向世界借腦袋,只要是人才就用,千萬不可鎖國。現在的時代是「學習才會贏」,不再是愛拚才會贏了,每個人都要有專業才能和別人競爭。他一直呼籲納稅人的錢要用在教育上,有教育才有人才,但是有人才還要有人品才行,他要求所有人「做什麼像什麼」,也就是要有「敬業」的精神,敬業是任何一個職業的根本道德,做知識分子就要像個知識分子。
雖然現在台灣的知識分子,已經失去主導社會思潮的能力,他認為還是要說,因為這是知識分子的責任。在大部分知識分子因失望而選擇沉默時,高教授是奇葩,知其不可而為之,令人敬佩。有時想想,怎麼百分之八十的好人會被百分之二十的人弄得民不聊生,束手無策?最殘忍的流言常是用沉默來說的,我們不應該再沉默,必須造成輿論的力量,台灣才有希望。
台灣社會最大的危機是過去做人的基本核心價值觀:忠誠、正直、公平、正義已逐漸流失。高教授說:「沒有人不能做事,沒有人才,不能做大事,但是沒有人品,小事大事,都會壞事。」品格的重要性,蘇格蘭的報人及政治家斯邁爾斯(Samuel Smiles,
1812-1904)說得非常好:「一個民族若是缺少了品格的支撐就可以確定它是下一個滅亡的民族;一個民族如果沒有了忠誠、正直、公平和正義,它就失去了生存的理由。」不管時代怎麼變動,只要是一個「人」的社會,它就不能缺少這些核心價值,因為它是人和人相處的基本原則。
過去,忠一直是傳統價值觀的第一項,忠孝不能兩全時,是取忠而捨孝,「覆巢之下無完卵」、「為大我犧牲小我」,這是我小時候的觀念。現在不同了,對國土的依戀淡到讓人民用腳投票,不爽就出走,另尋天堂,毫無留戀。而且不但跳槽,還帶著老東家的客戶名單一起走;過去是君子絕交不出惡言,現在是一旦絕交,同歸於盡,至少也要在網路上把過去的事抖出來,使人身敗名裂,真是不可思議。很多剛出校門的年輕人把小公司當成職業訓練所,學了一點技術和行規後就跳槽,忘記了事業的雄心要建立在專業的良心上,我總是覺得要先反哺之後再跳槽心才會安。
但丁說:「道德可以彌補智慧的缺失,智慧永遠無法彌補道德的空白。」現在的人都把道德看做公民課本的口號,是選舉時才拿出來喊一喊的。道德的淪喪是台灣社會急遽沉淪的主要原因,「上行下效」,模仿是動物的本性,人的大腦中有鏡像神經元(mirror
neurons),「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皇后的責任更是母儀天下,叫國母。在上位者是人民的表率,假如所有的政治承諾都是欺騙,法律是選擇性辦案,經濟犯可以逍遙國外,我們又怎能期待孩子對不對的行為有羞恥心呢?羞恥的反面是尊重,當一個人為了權力可以充耳不聞外界所有的批評,自己「好官我自為之」時,他就失去人民對他的尊重,他應該感到羞恥。
中國人一向是勤勉的民族,像牛一樣埋頭苦幹,但現在時代不同了,必須要有高瞻遠矚才不會做虛功,諾貝爾獎得主海克曼說得好:「台灣應該像猴子一樣靈活,跳在大象的背上,不要像螞蟻一樣,辛苦了半天,最後被踩在腳下。」這句話正是高教授說的:「走在趨勢前面是遠見,與趨勢同步是定見,與趨勢反向是偏見。」當泰銖超越台幣時,我們不能再做溫水中煮的青蛙了,所有的知識分子要站出來,憑著他的良知與良心,共挽狂瀾,使我們的下一代能有尊嚴地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免去做台勞的恐懼。
「勝利」是台灣唯一的選擇
(一)
二十世紀元年(一九○○年),對中國人與台灣人是同樣的殘酷。八國聯軍攻侵北平,日本帝國主義統治台灣進入第五年。滿清的腐敗使四億多人民受盡痛苦。
歷史的教訓是:一個無能的王朝就會帶來烽火漫天,國破家亡。
百年戰亂、百年蛻變、百年新局。
二十一世紀元年(二○○○年)中國大陸與台灣同時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遠景。中國大陸的經濟以百分之十的成長率在全球競爭中崛起;台灣在寧靜的革命中,國民黨政權和平地移轉給民進黨,陳水扁當選為總統。
台灣歷史性的機遇是:當反對黨在民主化浪潮中,變成了執政黨,正可以一鼓作氣攀登民主、法治、全球化、族群融合、兩岸開放的高峰。如果這樣,陳總統就變成了中華民族民主史上的英雄,民進黨就變成了不可取代的政黨。
出人意外地,陳總統選擇了另一條路—鋪天蓋地的選舉操作,祇在延續權力的掌控。七年來的政績竟是如此地令人失望。七年的政策空轉產生了兩個重大影響:台灣在全球化中,愈來愈失去競爭力;台灣在邊緣化中,愈來愈孤立。
(二)
面對這樣的大變局,二○○三年我發表了《反冷漠的知識人》一書。其中討論到:對陳總統施政不能冷漠,對李前總統的負面示範不能冷漠,對兩岸僵局不能冷漠,對知識經濟的興起不能冷漠。
書中有幾段話是這樣寫的:
有人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要說:「人人為己,天毀地滅。」看看大陸沙塵暴出現時的天怒,看看台灣土石流發生時的地吼!「貪婪」正是今天東方與西方社會共同墮落的根源,我不得不把大家熟知的「權力與腐敗」的因果關係,改寫成:貪婪使人墮落;絕對的貪婪,使人絕對的墮落!
如果「貧」是二十世紀的「病」,「貪」就是二十世紀之「痛」。此刻,只有世界各國的政府、企業與人民及時在貪婪的大逆流中,採取對策。唯有行動,才有結果。
十七世紀的法國哲學家帕斯可(Blaise Pascal, 1623-1662)說得深刻:「世紀上罪惡的出現,是因為一個人無法獨自坐在一個房間裡。」因此,對策之一就是要那一些虛偽的政客、那一些喧譁的民代、那一些貪婪地遊走於政壇與商場的名人,能夠少出門、多反省,這個世界就會寧靜得多。
(三)
台灣的政局與經濟情勢持續混沌。在二○○四年八月再發表了《八個觀念改善台灣》,書中提出八個觀念:
(1)大格局思維。
(2)「台灣優勢」比「台灣優先」重要。
(3)不獨不統下的兩岸雙贏。
(4)提倡有靈魂的知識經濟。
(5)開放社會與國家競爭力。
(6)人的品質與優質生活。
(7)人文情懷。
(8)學習型台灣。
「自序」中我寫著:「我當然記得美國威爾遜總統的話:『若要樹敵,就試圖推動改變。』不追求名位,不爭取選票的知識分子,如果怕得罪人,怕樹敵,都不敢提倡改變、改善、改革,那麼這個社會注定了沉淪與墮落!
「台灣還存一線生機,因為知識分子還沒有完全放棄。」
像很多中產階級一樣,對台灣前途已失去了信心,也失去了熱情,但我還沒有完全放棄。
(四)
台灣此刻的情勢更為嚴峻,因此再做一次嘗試,提出「台灣的V型選擇」。
當前的台灣有兩個:一個是正在邊緣化的台灣,一個是急待奮起的的台灣。造成邊緣化台灣的元素是:內有內耗性議題一個接一個地操弄;財經、民主、環保、教育等重大政策一個又一個地空轉;兩岸關係一件又一件地僵持;廉能政治一次又一次地落空。外有全球化的風起雲湧,與中國大陸經濟快速崛起,二者都對台灣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造成衝擊。內外形勢的惡化,造成了人民、企業、外商束手無策。
急待奮起的台灣,祇剩下一個選擇,要以最短的時間、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包容、最廣的視野,追求勝利—VICTORY。「勝利」由七個元素組成:
(1)願景(Vision)
(2)誠信(Integrity)
(3)承諾(Commitment)
(4)人才(Talent)
(5)開放(Openness)
(6)和解(Reconciliation)
(7)年輕一代(Youth)
把七個英文字的第一個字母聯結,就是VICTORY,就是書中提倡的「V」型選擇。
(五)
在美國任教(一九六四—一九九八)的三十四年中,從一九六七年起,我每年都設法回來,今年剛好是四十年。
四十年中,「台灣」從旭日東升走向夕陽西斜,刻劃了兩個政黨的升起與衰敗,陪著走進沉淪的是那兩千三百萬善良的人民。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今年七月剛好是天下文化創設二十五週年。二十五年前出版的第一本書是我寫的《經濟人與社會人》,那真是一個台灣意氣奮發的年代。此刻的台灣必須反敗為勝,做出「V型選擇」。
最近寫的兩本書,祇有自序。這本書決定邀兩位大家尊敬的學者寫序。一位是對台灣經濟與學術發展有重要貢獻的于宗先院士;一位是對台灣神經認知科學和教育普及化積極參與的洪蘭教授。
本書的出版要感謝各位同事的參與:林素伶的整理文稿,吳佩穎、沈維君、曾文娟三位的細心編輯,李錦鳳的封面設計,以及李雪麗的企劃。沒有他們的專業投入,這本書會出現更多的缺點。
(二○○七年六月,台北)